七六年的一天，和许灵均一同放马的董大爷进来说：“灵均，小源妈，场部通知叫你们到政治处去一下，吃完了饭就去啊”。
这些年，要说许灵均最怕听到什么，最怕谈论什么，那估计排第一的就是政治了。
吴泠知道许灵均如果不现在去，这顿饭怕是吃不好了，就站了起来：“你要是吃不下去，那就现在去吧。”
许灵均点了点头，穿上衣服，对许清源说：“小源，你先吃吧，爸妈待会就回来。”
在孩子童稚的送别声里，两个人一起往政治部去了。
吴泠心想，现在是七六年，除了平反应该也没别的事了。
果然如此，政治部主任说：“根据中央的精神，你们的问题过去都是错化了，现在予以改正，考虑到你们老家都没有人了，给你们都安排到牧场小学教书，另外有一些补助金，一会去财务科领了吧，调令在隔壁老潘那里，明天就到学校报到，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吧。”
不比许灵均的喜极而泣，吴泠始终平静，她说：“主任，这些年多亏了大家照顾，我无以为报，我的补助就捐给牧场小学吧，另外，这边不能没人看病，我还是想继续看诊。”
她的情况写的是劳动改造，上面应该不知道她在看病，所以才把她调去学校，她不想教书，以前觉得朝九晚五、稳定的生活比较好，现在已经变了，她更喜欢自由一点的。
主任说：“你的情况，我会跟上面反映，但是捐款的事，你还是再仔细想想，你还有你父母的补偿金，不是小数目。”
吴泠没犹豫，点了头说：“我知道，捐吧。”
主任就说：“那好，那你去财务科填个资料吧。”
吴泠和许灵均一起去财务科填资料，回家的路上，许灵均看着她一如初见时那种含着坚韧的平静，试探着问：“泠泠，你是不是？”言语未尽，他顿住话头，再说下去就不好了。
吴泠看着远处：“恨不恨，原不原谅，世界根本不在意，你不必担心。”她看着许灵均：“我不恨，但也不原谅，就这样。”
许灵均本也是不善言辞的，往常讨论，都是搜肠刮肚找话印证自己的观点，如今虽是利索了点，但此时此刻，他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都过去了，往前看吧。”
次日，许灵均去学校报到了，上了一段时间课反响很好，和他关系好的牧民都为他高兴，晚上都聚在家里说话。
吴泠做饭，许灵均在外面烧水招呼他们。
郭撇子第一个说了：“灵均，听我们小根说你的课讲得好极了。”
许灵均边给大家添水，边谦虚说：“哪里。”
董大爷抽着旱烟锅夸赞这说：“那可不，他们两口子都不一般，这些年光咱们亲眼见他们就读了多少书，我早就说过这有文化的人，他不叫干文化的事，硬往咱们马圈里塞，真是城也耽误了，乡也耽误了。”
郭撇子说：“可不嘛，我还给弄到学校去当了三个月的贫下中农代表，给我拿捏得脖子疼。”
许清源在给一本大字典包书皮，董大爷指着问：“这是本什么书啊，这么厚？怕要读一辈子吧。”他回答就脆脆地说：“爷爷，这是字典。”
他孙子说：“查字用的，连这也不懂。”说完，就笑了起来。
董大爷立刻反驳：“你笑什么？你爷爷糊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他叹了口气，心酸起来：“看个电影也看不懂，光听人影动弹，那回大清马病了，我去抓药，把发|票当成了药方，真是干什么都得有文化呀。”
郭撇子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夹着烟：“以后喂牛喂马也得要文化，干什么都的要技术，我们这些穷哥们这辈算是完了。”他摸着一个孩子的头，对许灵均说：“可这些孩子就交给你了。”
董大爷说：“灵均，咱们总算一块放马这么多年，我这个小孙子，你要好好教他，该打就打，该说就说。”
许灵均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会教好他们的。”
“人毕竟是美好的，而吴泠在我看来，又是许多美好的总和，虽然她多时沉默寡言，心底里也似乎怀着不能言说的悲怨，但我知道，她对那片土地的热爱，从来不比我少。”
许灵均对着沉默的许景由和宋蕉英讲完了他的婚姻，看着两人，他心想：
父亲和宋小姐能品出咖啡的苦和甜的混合味道，他们哪能体会到人生的苦和甜的混合，这完全是一种奇特的、偶然性的排列组合。
他们一起去看了许景由当年上过学的小学校，那里又重新有了孩子在上学，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
出门的时候，在汽车上，许景由有许多感慨：“兰苑未空，行人已老，归来事事堪嗟，没想到还能见到向福顺，他也会说平反这个词，有意思。”
向福顺在他读书的时候就在学校里工作，没想到他半生出走归来，还能再见到历经磨难与动荡的故人。
人实在是奇妙的，说他脆弱，千磨万险不能让他屈服，说他坚强，冷言白眼却足以让他刺心痛楚。
夜晚，宋蕉英梳着头发，对许景由说：“您在美国的几个孩子，我看都不如他，他坚定，有毅力，头脑也冷静，如果他将来要领导San Francisco化学公司，会给您的事业带来发展的，您应该抓紧这个人才投资，应该启发他竞争的本领，培养他管理的才能。”
正在搓指甲的许景由放下了指甲刀，拿下眼镜说：“他不一定会有兴趣。”
宋蕉英不敢相信，问道：“这不可能吧。”
许景由理着头发：“你是美国长大的，不了解中国，还是好好的跟他再谈谈。”
他起身往许灵均那边去了，孩子已经睡下了，许灵均正在写信。
许景由问：“你还没睡啊？”
许灵均说：“我再给泠泠写信。”
许景由指着信：“我可以看看？”
许灵均把信递过去，许景由坐在沙发上看，上面写的是：
泠，这几十年，我什么苦都吃了，看来，像我这样的人，既然有这样一个有钱的爸爸，就应该离开这个国家。
但我的回答是，不！我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