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庚泽目送三名师兄弟下了山崖,看向坐在崖边打坐冥思的钟挽灵,轻声道谢:“多谢师父体恤。”
钟挽灵闭目淡淡地说:“不必多礼。不想做的事不必勉强,又不是必须之事。”
崖上清风流转,吹拂着钟挽灵的鬓发,流云山雾萦绕在她身边,宛若云中仙子的披帛,让钟挽灵看起来就像一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于庚泽知道钟挽灵看似淡漠,却不是一尊漠视人间的雕塑,相反她是他见过最温柔且出色的师父。前些日子鬼寺战斗中对弟子的维护,不顾自己也很疲惫持续传功护住孙兆阳的举动,昨日帮他挡下奚落的言辞,方才送宋濂三人说的话,无不显露出她的真心。可是自己……
“师父,为什么会选择我?”于庚泽酸着鼻子,轻声问:“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没有拒绝我?”
武天节说的没错,他的资质很平庸。他知道自己很平庸,平庸到做一个普通教习的弟子都被嫌弃了十年。他只是想最后搏一搏,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突破的机会。……其实,他自己都快要放弃了。他拜别清虚阁的时候就想着,如果他真的被拒绝了,真的无处可去了,就收拾包袱回家去,跟祖祖辈辈一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账房先生,从此不问神仙事。
可,这位炙手可热的天才修士却接受了他的桃枝。她不但收了他,还将他带在身边,还为他说了他自己都不敢想的话。他不明白,但他满心感激。
钟挽灵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已然涕泗交颐的于庚泽,淡淡地说:“天造万物,各有其长。每个人也是,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各自有各自的道路。于庚泽,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并不适合你现在走的路?”
于庚泽浑身一僵,如至冰窟。
“我观察过你,你体质灵脉都属中等平庸,头脑死板,跟孙兆阳不同,你的博学多源于死记硬背难以长久,心性又怯懦,意志容易动摇。”钟挽灵平静地细数着于庚泽的劣势。
于庚泽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心中又空又冷。
钟挽灵起身走到于庚泽的跟前,看着这名仿佛瞬间苍老了的中年男子。“其实,你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才能,你一直都知道。”
于庚泽垂着头,手微微颤抖,却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他不想有任何反应。他的才能,他有什么才能?他不过是因为儿时跟着父兄一起,做过几年账房,会打一手算盘罢了。
“你对数字很敏感,对所有有关数字的事也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
是啊,是啊……可不是嘛,他就是个给人做账房的命。
“你就没有想过,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吗?”
他想过,可是,
“可是我不想!”于庚泽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喊,眼泪砸在山岩上,“我不想一辈子就做一个账房!每日每日,就给别人算账!我不想!”
突然,于庚泽听到边上有人轻笑,像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一般,一股混杂着绝望的背叛感瞬间贯穿了他全身,他浑身颤抖着,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凉,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钟挽灵怜惜的微笑,她就像看着一个画地自牢的蠢笨小孩一样看着他。
她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术术如繁星万物,看似殊途,万变不离其宗。符亦术、咒亦术、灵修是术,刀剑是术,数学为何不能是术?”
“上古九天玄女创奇门遁甲,伏羲创八卦,玉衡子以九章推演天下……这些是阵、是卦,又何尝不是数?走的人少,不代表没人走,更不代表此路不通。”
钟挽灵伸出手,无不惋惜又满怀鼓励地说:“你需要的不是天资、不是道路,而是勇气。你有这样的天资,何不一试呢?摈弃杂念,不要跟别人比,坚定本心,以数证道吧。”
于庚泽愣愣地握住钟挽灵的手,心中默默复述着钟挽灵的话,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门,画出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钟挽灵笑容依旧。“你不必谢我,我收你,确实有惋惜的成分,但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有求于你。”
另一边,宋濂、魏萌和赵延炎三人跟着分阁弟子一路走到和沛分阁的中心书阁,此时暂被本宗清虚阁弟子暂用,分阁弟子不敢入内只能暂行告退。
三人步入楼中,楼中却并没有几个人。不过,想来也是,难得出一趟宗门,谁喜欢窝在书阁翻卷宗,谁又不想大展拳脚呢?
一楼的两名低阶弟子见到来人便指引三人上去二楼,说是师兄已经在楼上等了。
三人一上楼,果真有一中阶弟子等在一个堆得像小山似的卷宗山边。那人抱臂而立神情不耐。令魏萌和赵延炎惊讶的是那人的容颜竟与梁从云有九分像,只是头发和瞳孔的颜色不同——梁从云的头发是醒目的栗色,瞳孔是脆蓝色,这人则是黑发黑瞳。所有人都知道梁从云有个孪生兄弟,叫梁从风,也在本宗,想来便是此人。
“呦,沧澜是你呀。”梁从风先开口打了招呼。梁从风跟梁从云长得十分相似,可他一开口就不会让人生出一点两人相像的想法了,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轻佻和虚伪。
宋濂的态度十分冷淡,疏离又不失礼貌地作了个揖:“梁大公子。”
梁从风一点不计较宋濂疏离的态度,摸着下巴,揶揄道:“我之前多次邀你来我师父门下,你都不来。想不到堂堂宋大才子竟然会屈尊拜一个还没突破十月关的女修为师。哈,沧澜,你该不会是看上那女人了吧?”宋濂眉头一皱。梁从风夸张地叹息一声,轻佻地看着宋濂。“想不到沧澜你好这口,只可惜那疯女人只有姿容上乘,就那性子,可算不上什么好货色啊。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早早换个人选,别总是选一些问题人物。”
此言一出,魏萌和赵延炎也皱了眉。
宋濂冷冷地说:“多谢梁大少爷美意,沧澜相信自己的选择。至于师父是不是个好女人,我想全天下大多数的人都没资格评说。”宋濂正对梁从风,严词正色,“更何况,钟挽灵是你师叔,再怎么也轮不到你蜚短流长。”
梁从风眼角一抽,敛去了笑容。
宋濂垂眸稍稍敛去锋芒,暗暗呼出一口气。“还请梁大公子赶紧办正事吧,我等还要将东西带回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