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小林舒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被林爸爸从被窝里叫醒,又究竟是几时随着这一群叽叽喳喳的庄里人上山的。
山路陡峭,小林舒一路被林爸扛在肩上,睡意朦胧里,山中虫鸣鸟语入梦,伴随远处寺庙钟声的嗡嗡声,一起飘进林舒的耳朵。
等她终于从林爸肩上悠悠醒来,众人已达半山腰的一处墓园里。
林爷爷和迟家庄的祖祖辈辈,大多葬在这里。
“今年收成不好,冬日里还添了几场天灾。”
领头的庄主在墓园入口站定,摸索着从穿着的粗布短衫里拿出大半截未抽尽的香烟点上,转头向众人继续道,“这里新坟填了几十座,就快要满喽。”
林奶奶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等庄主吐出的烟圈被微风送到她跟前,她皱了皱眉,终于压低音量咳了起来。
林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等到林奶奶抬起头,她赶紧又假装闭上眼睛假寐。
佣人与她讲过,林奶奶不是他的亲奶奶。
她不喜欢她。
她从小就知道。
……
庄主一支烟彻底抽完,这才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进墓园。
林奶奶一改往日的漠然与刻薄,她率先提着一瓶白酒走向林爷爷的墓碑。
林爸把林舒从肩头放下,改为用力牵住她微凉颤抖的小手。
晨露在墓碑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纱,林舒伸手揉了揉眼睛,望向墓碑上笑容满面的中年男人。
这是她素未谋面的爷爷。
自她记事起,林奶奶很少和她讲起什么,唯一的几件事,都和这个爷爷相关。
比如他如何英俊,她们如何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相识相知,又是如何携手白手起家一手建立起林氏集团……
“可是林舒,你知道你爷爷他是怎么死的吗?”
“妈,她还是个孩子。”
林爸爸总在这时适时出现,稳稳把这个谜团挡在自己身前,林舒觉得难过,她恨自己总是让奶奶和爸爸吵架。
林奶奶总是有很多话要和林爷爷讲,集团的事,朋友的事,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就是没有林舒的事。
林舒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等林奶奶喝完半杯酒晕乎乎地站起身来,她会被林爸要求躲在他的身后,然后踩着林爸的鞋印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去。
她很想要跟那个墓碑上的爷爷打个招呼,但她向来不被允许这样做。
……
下山要比上山快得多,一行人行至山脚,时间也才不过九点钟。
从迟庄上山的大路只有这一条,林舒低头走在爸爸的影子里,蓦地想起昨天发生在客厅的那场慌乱。
……
“快叫救护车。”
“山体滑坡,救护车开不进来!”
小林舒趁乱混进人群中心,就见一老人瘫坐在地上尖叫着。而在他怀里,那邻居大叔家的男孩眸光如染血,正狠狠注视着林奶奶的眼睛。
“人还没死,叫什么。”林奶奶语气淡淡,仿佛死掉一个人就像踩死这世界上一只蚂蚁。
先前那些聚在门口,与池爸爸熟识的庄里人早已神色慌张的赶往了现场,剩下的人闻言也都再也无法淡定了,有人举拳向林奶奶挥过来,都被鱼贯而入的保镖们三下五除二的牵制住。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喃喃重复道:“若是老天开眼,便把我带走吧。”
小林舒被吓得直掉眼泪。
推搡间,一双冰冷的小手遮住林舒的眸子,“看到了吗,林家人都是见死不救冷血的魔鬼。”
“我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死,也不会让林家好过。”
男孩的气息喷洒在林舒的脖颈,小林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有勇气拿开眼前那双颤抖的手。
……
正想着,远处人群里传来一阵骚乱,小林舒抬起头,就见迎面一群人正抬着一口棺木往山上走来。
而她一眼就认出走在最前头,捧着相框的男孩。
林爸突然回过身把她捞进怀里。
“爸爸……”林舒挣扎着,小声嘀咕一声,就听旁边的本家议论起来。
“这孩子,前年死了娘亲,今年老子又出了意外,三年送了两次葬,家里还有个瞎眼的爷爷要养,今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林舒挣扎着转过头,震惊之余正对上少年投过来的目光。
惊讶、恐惧、冷漠、愤怒……
林舒不懂那时候她为何会在那男孩眼里读到这样的意味,但她突然想起梦里,她用利剑刺穿他的胸膛。
少年不可置信,随即浑身颤抖,蹲下放声大哭。
林舒想,大孩子们为什么会喜欢哭呢。
如果她想要一样东西,她会试着和父亲提出来,多数时候,父亲会满足她。或许是因为奶奶告诉她,她已经得到的够多,所以无需再为了没有拥有的而哭泣。
她不明白,他的眼泪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流,就像此刻他们在这样的场合四目相对,他举着父亲的牌位艰难地走在送葬的山路上。
她参透了悲伤,却不懂他眼里的愤怒和恐惧。
“爸爸,大家为什么都会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