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毅看着克洛安静的身体,沉默了许久。
月亮已经从天空的中央一点点行进到了天幕的边缘,城市中繁华的灯光虽然照亮着市民区,却似乎无法穿透层层阻隔,打进这寂静的废墟。在这里,只有被扬起的灰尘,和凄冷之中升起的雾气。围绕着身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与窒息。薄雾之中,静静矗立的年轻人在告别。
“师姐。”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这个人也不是我杀的,但也还是因我而死。我从接近一年前,就在谋划着夺走他的一切。我怀着最大的恶意,获得了他的信任,甚至还到了他的住处,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即便是那种友好温馨的氛围下,我都依然没有忘记去计算怎么谋财害命。”
他稍稍走离了一些,免得臆想出克洛带着凄惨的表情和满脸淋漓的鲜血,从地府中爬出来,用剩下白骨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脚踝。
然后他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在今天之前,我无数次预想过,在脑子里面演算过,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死,或者怎么让他死在洛伦佐的手里,而不是由我来动手。我想了这么多次,这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我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受到羞愧。”
周培毅的脸上再也隐藏不住最真实的表情,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与痛苦,他终于还是背过头去,没有再看向克洛莱昂内尔留下的身躯,从牙缝里,咬着牙,挤出了一句:“我觉得这样,真的非常恶心。”
科尔黛斯从稍远的地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走到周培毅身边,稍稍搂住他的肩膀,像真的姐姐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你迟早要经历这一切的,不管是自己动手,还是让我动手,这些性命都会伴随你。你自己也说过,这是你要背负的责任,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同等珍贵的。你能感受到痛苦,说明你还是人,还把人命当做人命。”
周培毅在科尔黛斯的怀抱中,感受到了微弱的温暖,脸上的表情也稍稍软化了一些,说道:“所有的道理我都懂,我都懂。我知道生命可贵,我知道哪怕是这样的罪犯,也不应该由我来决定他们的生死。我也知道,我知道我为了达成我的目的,牺牲掉了他和那些能力者的性命。重复告诉自己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告诉我自己他们走私、贩卖人口、暴力等等等等无恶不作,也依然改变不了我也是一个人渣的现实。”
科尔黛斯抱住他,对这个老师最后选择相信的年轻人说:“你没有错,马丁,或者不管你的真名叫什么,你没有错,真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想要生存,你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总会有人因你而死。”
周培毅在科尔黛斯的双臂里摇了摇头,师姐嘞的有点紧,所以幅度并不大。然后他说道:“我做过一个梦,有这么一个世界,虽然依然有着战争有着犯罪,但是依然有人在为了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在努力。有一群理想者,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也要建设一个人可以不靠毁灭别人就能活下去的理想国。我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
他甚至有些呜咽着说:“我讨厌现在的世界,我讨厌为了适应这个世界而改变自己的我。”
科尔黛斯又叹了一口气,在周培毅耳边轻声说:“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适应它的规则。”
周培毅点了点头,稍有些困难地挣脱了科尔黛斯的怀抱,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变得麻木,不应该变得麻木。师姐,再让我看看他的脸。”
科尔黛斯和周培毅的身高很接近,搂抱着他的时候又有点用力,其实在周培毅的脖颈留下了不小的勒痕。她有些抱歉地点点头,然后俯下身,稍稍搬动克洛莱昂内尔已经开始变得僵硬的身体,让他的面部朝上,朝向周培毅。
周培毅看着这张已经完全没有生机的脸,上面的表情已经说不清是遗憾、不甘还是不舍,只有死亡之后的完全平静,属于他的时间在此刻已经因为他生命的结束而冻结。
他看了一会,记住了莱昂内尔的皇帝最后的面容,然后振作起来,轻声说:“让我们在宅子里瑟瑟发抖的朋友们过来吧,洛伦佐和他的爪牙们需要安置。也别忘了楼上那十几个能力者。这样如何,伪装成这是一批心狠手辣的歹徒,袭击了贵族下榻的市民区豪宅,却被贵族击败”
科尔黛斯点点头,也看了看克洛的尸体,问道:“他呢”
周培毅的脸上,或者说由他伪装的贵族理贝尔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刚刚的情绪,他淡淡地说道:“带上他的尸体,给他找个体面的棺材。我们要送他去地下市场,那里的工作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小弗兰克已经在地下市场等待了十几个小时。
地上的世界完全没办法把消息送下来,家族中忠于莱昂内尔这个姓氏的人们早已被洛伦佐所控制,地下市场的入口也遭到了封锁。甚至于在这个小弗兰克每天都出入,每个人都熟识的地下市场内部,也有不少被洛伦佐收买的恶徒。
不过小弗兰克还是轻松地控制住了这里,留住了还在这地下世界的或是从事犯罪事业、或是没有合法身份的人们,安抚了他们的情绪,让他们相信,这不过是一次拉提夏城的常规检查。
至于克洛阁下所说的,最后时刻用以保全他自己性命的“猫屋”,小弗兰克还没有再去拜会。他留在克洛阁下的办公室,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同一层不远处,地下市场唯一的入口。
焦急而漫长的等待后,在小弗兰克的精神近乎耗尽之前,那里终于有所动静。熟悉的身影,带着不熟悉的人,缓缓走进了地下市场,并没有惊动地下市场里彻夜忙碌的、不明就里的人们。
小弗兰克弹起身,飞一样跑了过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看到这张令人厌恶的贵族嘴脸,可他却只看到了他。
小弗兰克的脚步就这样停住,停在距离理贝尔十几步的距离之外,抱着最后的勇气与希望,颤抖着问道:“克洛阁下呢”
理贝尔平静地脱下自己的礼帽,单手放在胸前,然后稍稍扭了一下头,看向自己身侧,由洛伦佐的伪证专家们抬着的那口精致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