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年。那年恭王长丰祭告天地,做了中丘皇帝。他是庆禧老皇帝的最小的弟弟。恢复开朝的那些日子,我听到卢府的几位书呆子叔叔们议论,说恭王得位不正,迎回太子才是正统。
可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去乌潭为父亲发丧之后,世伯就带着我和朱翼回小仓。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佑珍想让两个妹妹都留下陪她,于是南宫简很自然地回答:“小冰这个性子,还是让我带走,好好教养。”
我暗自高兴,恭恭敬敬给卢家长辈磕头,还亲了卢家老爷子一口。佑珍的家公曾做过南方某州的通判,卸任后依然很得威望。我在门口拜别的时候,听到卢老先生对世伯悄悄说道:“旧城的老臣们皆是忧心…如今元相领着大家在东门跪着,祈望陛下救回太子。”
我抬头,却看到南宫简一脸淡然,他顾左右言它,不着痕迹地结束话题。
小仓县离得并不远,我和朱翼并肩坐在马车上。我试探地问道:“新皇初立,世伯不去皇城麽?”朱翼反问:“不去啊,为什么要去?”
南宫简骑马在侧,说道:“小仓风景秀美,我们可以多住会儿。”
我有些疑惑,他对皇城大事退避三舍,在卢府的几个月,也从不谈论朝事。
南宫简看透了我的想法,“小冰,知道南宫世家的祖训麽?世世代代,我们都恪守这条遗志。”
我生在外系,怕是不会知道。这个家族,总有些事让我费解。
“承蒙圣恩,南宫氏的女子世代入宫为后。”他就在我身旁,在春日的林荫路上,淡漠地陈述,“至于男子麽,我们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议论朝政。”
没错,我猛然发现,在我可以回忆的几位叔伯前辈,他们或从商或务农,从来没有一官半职。还有父亲,他一生没有去过皇城。
这是为什么?春日的午后很温暖,柳条随风摇摆,都纠结在一起。
南宫简微笑道:“小月也问过为什么,你们长大后就会明白。
什么都要等到长大后,我望着路边努力发芽的桃枝。让我赶紧长大吧。
我在小仓长大,南宫简说的多住一阵子,其实是好几年。我们住的地方山峦连绵,一望无边。我初到的前半年,老在树林中迷路,沿着山间小溪的走势才找到出路。朱翼不愿与我游逛,她说山间有恶狼,专食人脑髓。她是故意吓我,让我待在房内学些礼乐雅味,好顺着世伯的心意。
朱翼很崇拜她的父亲,而我有点怕他。南宫简带着几个门客住在小仓,平时给我们当老师。他对我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衣食住行,诗书礼仪,都是和朱翼一样的待遇。
教书的门客先生对我有微词,我不喜欢抚琴作画这些雅趣,也不学棋艺;读经书的时候,又老是顶嘴。先生们当然去告状,于是南宫简悠哉地走来,风度翩翩。
“小冰,怎么老是口不择言呢”他用白洁如玉的手指慢慢地剥橘子。
先生说,女子之德,温良俭让;女子之才,通达明义。我点头如捣蒜,可世上没有那样的人。再者,他长篇大套女子当贤德的时候,老是瞪着我。
“所以你就说,古来圣贤教书育人,总有些虚妄。”南宫简挑着眉,仿佛刚才笑过了,现在又想笑。
“对啊。”我乖乖回答,那年我十三岁了,对许多事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们比周老师差远了,周老师从不讲大道理。民间有吃肉的和尚,牢狱里也有冤屈的囚徒。
我拿出周老师的荐书,信纸被江水打湿过,拿在手里皱巴巴的。如今它没什么用处,我留着只为想念周老师。
南宫简发现了,拿过来细细看一遍,微微笑道:“看来你我有缘。无论如何,你都能找到我。”
是啊,我侥幸能够找到你,突然有些心酸。我得罪了他的门客,他会不高兴麽?这里山清水秀,我住得挺舒服的。
察言观色,他好像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漫不经心。
“既然你有荐书,那本家汉章院便正式收纳你。只是那个地方烧掉了。”他的口气好像烧掉了一块木头,“原来的女孩子都遣散回去。跟来小仓的只有小月和其他几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我也是无处可去的孩子。
他举了举荐书,“小冰,可不要辜负周勍的善意。”
听他的语气,是不是认识周老师,我有些兴奋。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回信给我。
“世伯,周老师在哪里?”
南宫简却纠正我:“称我叔父。如果你愿意,就过继到我名下。”
我与生人很难亲近,当然,叔父已经不是生人了。可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一眼即可望穿之人。
叔父对我的功课没有苛责,却要我去和先生们道歉。道歉要有诚意,必须亲手做点吃食。真的要大费周章麽,他们只是些书生食客。
“小冰,先生说女子当贤德的时候,你可以疑议这些说辞。但是,你要心怀善意。”
南宫简是雍州汉章院的主事,那是中丘最大的藏书馆,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胸怀宽广,心怀善意,当是做人之基石。你要记住。”他循循善诱,“世间万物,每人眼中都有不同样子。你若刻薄浅见,便入了下流。”
我才没有,悻悻吸着鼻子。反正厨房的燕大娘一直很忙,我就去帮忙煮了几碗面。叔父带着我去外堂书房,入了汉章院后要行拜师之礼。
“她是周勍的学生呢。”叔父说。
那时我身量长高了不少,头发用红绳挽着双髻,一副少女初长成的模样。可对面的老师们都老了,垂垂老矣,和周老师一般的年纪。
我的心舜地一紧。看着那些老先生的脸色,心就突突直跳。
叔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周老师死了,他在皇城大殿上同朝臣们说了触犯天子威严的话,回去后就自缢了。那些老头儿,一脸钦佩。人间忠骨当如是。被南蛮侮辱,是国邦大耻;储君被掳,更是奇耻大辱;国邦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这是周老师眼中的世间模样。
我又出了红疹,在一个雨天,尔后葵水也来了。朱翼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