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阿爷也不在了呢?
晏含山霍了半条命从她房间里的密道逃出来,听到的却是坊间对天策府出了叛贼的流言。天策上将为了清白,也为了将功补过,自请再次出征平叛白河城。
她夹紧了破旧的包袱一路向南,沿途从纸醉金迷的绥中到贫富相杀的平川,再到流民相拥的厦阳和饿殍遍野的云浮,可叹自诩光风霁月的大魏,据着最好的华北平原作后盾,却是一棵枝桠粗盛的大树,深究只能发现腐烂得不成样子的根。
云浮算是魏国的东南边城,再向南便是大齐。条件恶劣是必然的,只是她没想到如此糟糕。
她的弟弟晏云鹿,也算是文武皆上的少年将军。当年魏王为了牵制阿爷,下旨把年仅十四岁的晏云鹿发去边境守城。想来也是魏国早弃了这座如墙头草一般的城池,所以军粮,装备都是最差的。云浮军能有如今还算入流的样子,全靠晏云鹿的整治。
可是这两年,朝中动荡,战乱四起,云浮就一再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
路上都是赶走的行人,他们都向北出城,唯独晏含山是逆着路来的。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地小跑着,正在她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时,远处黄沙弥漫的天际突然爆发出一阵火光。
然后接二连三的轰鸣在耳边此起彼伏,她眼里映着红色的火光,开始拔腿向那方向不可控制地冲去,半路却被一个流民强行拦了下来。
“娘子啊,你走错方向了。那是云浮军营啊,早就被齐人烧成一片废墟了!”
她急的哭了出来,“我弟弟在里面!”
晏含山努力要挣开,却被那好心的流民越发拉紧,他一脸苦口婆心道:“军营早已经空无一人了!我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两日前天策上将晏屺光在白河城战死,这云浮守将晏云鹿是天策上将的独子,听到消息后便立马整军回绥中奔丧了。”
她听到弟弟的名字,心立时揪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反拉着那人的袖子,睁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阿爷死了?果真死在了白河城。
“小娘子,云浮早就是一座空城了。你的弟弟说不定还活着,他们此时约莫已经过了雁门关。”
那人拍了拍她的手,正还想多说些什么,突然背后的青天又霎时被火光染红,大地都在泣鬼神般震动。他赶忙丢开了晏含山,随着人流涌向城门。
她僵化地抬起头,像霞披一般的天空不时有金黄的火焰飞起,在她的眼波里深刻。她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好像只有疼痛能让她感觉到,感觉到她还活着。
……
云浮城,雁门关,天子湖,千叶林。为什么到千叶林,就没有了?
她在去雁门关途中的驿站买下一匹快马,风萧索过肆虐过她一路的辛累,可再怎么艰苦,她也未曾停歇。她的脑中只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
云浮城到千叶林,应该是晏云鹿返回绥中的路线,可为什么阿娘只说到千叶林,就没有了下一步呢?
她脑海灵光一现,难道是,在千叶林已早有安排?
***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斗篷吹起,秋日的寒霜如破冰的利剑从脸上刮过,他不感觉疼痛,却无故有湿热粘腻的液体从下颌缓缓流下。
他松了一只拽着缰绳的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指尖霎时被鲜血染红。然后是身后接二连三重物翻倒在地的声音。
千叶林被飞驰而过的马蹄声践破宁静,最后那一抹冉冉的日光也终于被乌云完全掩盖,天空迅速黑暗下来,像泼了墨一样。
晏云鹿下意识回过头,身下的马儿却忽然扬起前蹄将他摔在地上,也是那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他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手掌心被锋利的树叶和砂石磨破了,身上的伤疤张牙舞爪。他撑着,缓缓抬起头来,胸口的起伏并不昭示他还活着,反而像警示他,还有多少时间。
约十多个带着铜面具的黑衣使者在他周围团团围住,谁也没动,仿佛在等什么似的,一行人在滂沱的大雨中僵持着。
都跟了他一路了,不累么。晏云鹿埋头吐气,心里渐渐升起一股绝望来。这些人,从云浮到千叶林,紧紧跟了一路甩也甩不掉。但他身为一个将士,怕的从来就不是战场上的输赢和伤痛,只是如今他正清醒地意识到,阿爷方辞世,就有人对他穷追不舍,怕是此番晏家有大难了。
绣着上古麒麟纹的衣袂和黑色袍角交织穿梭,雨水在他肩头落了又弹起,最后滑入无边的泥沼中。
他握着剑的手莫名颤动起来,一招一式虽精准却力道不足,四周仿佛沉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衣帛撕裂血液横溅的触目惊心。
晏云鹿深知,只消半柱香,他便会力竭。因为跟随他的将士一路来已经死了大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此刻混战在其中的是敌还是友。如果今天不能活着走出千叶林,那阿娘怎么办?阿姊怎么办?
他走了个神,就在那刀锋剑影之间,有人一掌劈在他的后腰上,将他打下了山坡。未及翻身就被蒙住了口鼻,然后一阵馨香迅速吞噬着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意识。
在昏过去之前,他迷糊中看见手腕上纹着红鹰的士兵从他身边走过,扯下了他腰封中那块白玉。
雨越发大了,毫不留情地淋湿他的眼睛,痛苦和绝望令他再也没有力气想太多别的,沉沉昏了过去。
多么希望,醒来之后,这都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