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这天,已是近年关的尹始。从这一天起,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祖。百姓制作腊八粥、办尾牙宴、敬告天神与始祖,保佑来年健全平安。
藏珠作为抚宁贵族中心最繁华的一处园子,自然每年都按照惯例承办豪华的宴饮,集聚全京都的贵女与公子在一起游赏。因着此日到时,女儿家亦可盛装打扮,坦然亮相,所以许多官宦人家,亦都将藏珠每年这一日的腊八祭当作一次看亲择婿的吉日。
是日一早,便有从太尉府里派来的侍女与小厮十余人,捧着新做好的衣裳和发冠来到镇北王府等候。饶是陆战惯常起的很早,也不及这些天不亮就敦候在此的一众下人。
陆战心想,本意欲以忘事一说将宴饮推辞去的,没想到知子莫若父,叶哑竟然一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切,还不由得他拒绝就塞到了门前来。
他犹豫了一时,还是留下几个看着手脚精细些的小厮。不多时,就换了一身鸦青色银灰缠枝暗纹的袖衫外袍,有一颗低调奢华的明珠嵌在腰封上,侧翼坠着一串崭新的琉璃玉璜。
从王府到藏珠园,一路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郎纷纷对他侧目了,她们各个娇羞不已地眺望着他,有大胆的,竟朝他偷偷靠近来,默默尾随于后。
福临小步凑上去,忍不住打趣儿道:“殿下今日很受欢迎嘛。”
“本王哪日不受欢迎了?”陆战反问。
福临张了张嘴,转念一想:“是,殿下平日不爱打扮,尚有许多女郎翘首以盼,臣只是觉得,比之往日更盛了!”
虽这么揶揄着,可福临心里也是由衷地想,自家如铁树一般的将军,今日能好好解欲,好带个王妃回来。
藏珠今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派富丽堂皇,庄严隆重了起来,雅乐一传三四里,也不似平日嘈杂喧闹,多的是装模作样的纨绔子弟,想来也都是等着今日能好好表现,指望着觅得称心如意之人。
陆战由人引渡着向后园的漪莲湖去,经过一处水榭时,却在醒脑的一阵哄笑声中一瞬听见了温言软语。他顿住脚步,见一个白衫女子乖巧地站在一群峨冠博带装束的儒生中,许是与人打着对子,半日过去了都还没停,时不时露出羞怯的浅笑。
他站了好一会,直到福临摸不着头脑地问了句:“殿下,您在看什么?”他才恍然收回目光,只不过脸色忽然冷白了起来,脚步铿锵地朝前走去。
要绕去漪莲湖,正好与水榭是同一路。陆战没走了几步,再抬头,终于见晏含山不疾不徐地从亭台上款款向他而来。
只不过,她好像想着别的事,一直低着眉看手里的托盏,并未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陆战。近了时,正好她身后追来了一位青衫儒生,拿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
她回过身,那儒生问:“小娘子,你还没说完呢,那最后一句是什么?”
晏含山闻言,神色略有伤,淡淡地垂首答道:“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诗人感叹岁末时光流逝如同驷之过隙,也不由得伤感自己远在异乡,无法归家的痛苦。虽字字皆盼释然,却句句不得释然。小娘子,你怎么会想到这首诗呢?”儒生兴致一起,又向她靠近了几步。
彼时晏含山尚不知晓他的意图,只以为他是单纯与她切磋切磋文艺,便耐心回应:“我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罢了。”
“是么?”他猛的贴上前去,就快将气息打到她脸颊上了:“可在下为何总感觉,娘子的诗,念的就是自己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近,晏含山吓得浑身过水一般瑟缩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后仰去。可那人也是当即就知晓了她的心思,反而步步紧逼,嘴里还舔舐道:“小娘子命苦,有烦心事可与我说说。”
她立时便猜到面前的儒生并不是什么君子,多半也是玩心大起的纨绔而已,随即想抽身。可对面之人忽地就伸手将要碰她的额,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往后撤。可惜腰力不足,重心眼看着就失衡,她瞪圆了眼。
转瞬,后背似乎被一人粗厚的手掌顶了一把,稳稳地将她欲坠的身子托住。晏含山正身后回首一探,竟是那张阴魂不散的冷脸——
陆战面无人色地凝着那位青衫儒生,叫他吓得四肢颤颤,连忙卑躬行礼:“镇北王殿下……”
“本王属实没想到,殿中侍御史的公子,竟也是个贪色之徒。”
“殿下误会了,我只不过是真心想帮帮这些落难的小娘子而已。”儒生颤巍巍地说。
陆战眉头一跳,轻斜了头,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晏含山,冷声道:“各凭本事谋生,本王看她,比那些终日食父母禄的人,好得多。”
晏含山并立于陆战身侧,与他一道相顾无言走过了一段路。他似乎负气,心情不是很好,因而晏含山识相地噤声不语,只是默默端着托盏跟在他一旁。
见她一路什么表示也没有,陆战反而更冷酷了。见不远前正是一段分岔路,他猜测她八成会找个由头与他分道扬镳,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还忍不住嘲弄道:“看来,阑珊小娘子,已比之前,合群许多。”
“人生在世,难全的事情很多。”晏含山朝他侧目:“若事事都要计较,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便好应付得多了。”她低语。
这时陆战转过身来,低头对上她晶亮的眸子:“那本王呢?同本王说话,该当作何?”
许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她怔了怔,却不知作什么回答。她自然听得出来,这镇北王正是在调侃她此前多次嚣张与他犟嘴之事。
于是,她连忙退了小半步,微微屈身,道:“殿下,小人还有其他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陆战倒是顺着她低微的身子望见了她发顶的那片梨花叶子。原来那儒生伸手,是为了帮她抚去那片落叶。
陆战顿了顿,见她总是若即若离的模样,心里反而生出些闷来,在她直起身时,冷着脸将她发丝上的梨花叶捏住。
晏含山仿若被封印,竟一动也不动,只是睁着如小鹿一般懵懂的眼望着比她高出许多的陆战,待到他将那片叶子拨下来,随手丢进了廊边的花池里,她才缓过神,有些慌乱地稳了稳手中的托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