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的首富。祖爷爷打的一手好算盘,家祠里供的一把鎏金算盘,一颗颗珠子乌溜光亮,他当年两手拨弄着木珠儿,让南宫氏在本地立稳了脚跟。只是但凡有立业的祖辈,便有败家的子孙。我的爷爷不遑多让,一把豪赌输掉了几座茶园。再接再厉几年,留给父亲的只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间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妆,宛如陈旧的樟木箱子,静静蹲踞在乌潭镇的一隅。
十岁那年,我就对这里感到厌烦。我觉得自己有无限精力,可以撑开樟木箱子,去看看没有山茶花的世界。书塾还不够远,我渴望去更远的地方。佑珍姐姐终于出嫁了,可我一点都不羡慕。父亲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结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亲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小宝贝,你可是要长出息了。”
他说着话时,正是晚饭前落座那会儿。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脸颊转到一侧:“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脸给划了。”
父亲立刻走过来,瞧见上面的划痕,就生气数落起嬷嬷们来。
“将来给夫家瞧见,可伤了南宫家的体面。”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诉道:“阿爹,是她先抢我的小蛐儿的;她抢了又不玩,还给弄死了。”
我拿手捂脸,朝她眨眨眼:“谁要那东西,怪脏的。“
阿楚从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亲更加生气,让婆子们把我俩分开。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说:“周老师还指明要好好教导你,我真没看出来你们哪个能指望将来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几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听到是周老师的信,就挣脱了婆子跑过去。
信封里有张五色花笺,以正楷写着:乌潭南宫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盖着旧宅书塾的章戳,以及周勍两字。
父亲说:“周老师推荐你去雍州本家进学,那可是离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么,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脸色,那应该是个好地方。
阿楚也感觉到了,立刻说:“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宫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历代入宫的女子皆从那里挑选。本家为表示公平,允诺各地族亲,凡有出色的女孩,经当地书塾举荐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为何要举荐我,我从来不是他描述的那样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后骂我“磨人精”;书塾的老嬷嬷们说我“古怪”,她们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佑珍姐姐;日夜读书,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盼着被人夸赞,好显得与众不同。周老师就这样被骗了,用他几十年的名望保举了一个古怪的女孩。
阿楚愤愤不平,大概女子之间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质。她说我在书塾里靠着作怪卖弄才得到的举荐,游说爹爹别让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亲戚。
我登时大怒,气得脸通红,她要坏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哪知家中女眷都纷纷说:“现今外头兵荒马乱,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这么小,怎好远行。”这下父亲真的犹豫起来,为现实的担忧胜过了他的虚荣心。南岭大军虽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盗寇不少。南宫世家与皇室的渊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这层,骨子里的热血突然翻腾起来。
“这帮蛮子,若是打到这来,我一定与他们同归于尽。”
父亲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爱好是唱小乌巷子戏,常常如痴如醉,忘了茶园外的世间事。可是庆禧十三年,他却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绪扯回来,“爹爹,周老师呢?我可以和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现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上忧郁成疾,储君又被掳去蛮帮。国将不国,我们家与皇室从来共荣辱,只怕本家那边…”
他没有说完,我却大失所望。不能去雍州,不能出人头地,整个冬天我都恹恹的。冬至那天,清明寺打了丧钟。沉闷的钟声从风雪中传来,那位忧郁成疾主君没有熬过冬天,去世了。
我们都换上丧服。大门口的琉璃灯笼给缠上白绢,黑夜中剩下一盏朦胧的烛火,父亲说这是为逝者引路。那年冬天极安静,除夕夜里滴滴答答下了雨,清晨廊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棱。越来越冷,我给书塾写了几封信,盼着周老师回去的话能收到。
那年初四的晚上,我正对着烛台剪窗花,忽听得大门被敲得大响。因为正是国丧,各户各家停了拜年,炮竹也收了起来,大家都早早睡了。我幼稚的心思想到,一定是周老师的回信。于是立刻套上鞋跑出来,外头地上都是雪,凛冽的风冻得我一个激灵。
因为长辈们都睡了,我头一个跑到大门口。那会儿我已经感觉到不是周老师的回信了,可是大门口的人没有走。我打开门栓,看见一个穿着深色棉服的人,身后的马正抖擞着脖子。
这时父亲已披着衣服跑出来,小门外睡在厢房的管家点了灯也走过来。
那人说:“可是乌潭南宫府邸?”
我就说:“对啊,你是谁?”
那人随即拿出一份信:“请转交家翁南宫籁。”他说完后,就上马走了。
父亲赶到身后,一把抱起我,怒喝道:“小冰,不可随便给人开门。”他那模样真凶啊,我从未见过,不仅生气还非常紧张。
我有点害怕,递过信。管家提着灯回来,说方才那人走远了,没有看见其他人。父亲展开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信上写着:国丧之后,主宅焚毁,家父罹难。请族兄各自避祸,女眷暂迁巴陵小仓。雍州南宫简。
“罹难是什么?”我似懂非懂。
父亲说:“就是和今上一样,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诉其他人,却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后来我才知道,罹难的是庆禧朝南宫氏的主人南宫冒。庆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脑袋,脑袋给挂在烧坏的住宅大梁上。后来当地的流匪进来偷东西,又一箭射了下来。
父亲吓坏了。他把几房姬妾都叫起来,让她们第二天一早都去乡下的庄子里。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唱戏时珍藏的珠罗纱都拖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