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 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 面部彩妆未卸, 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 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戏台, 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 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 青衣深深一叹, 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 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 竟拼成个透明的,但边缘隐隐泛着光,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 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 它显得十分安静, 坐在少女掌心, 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它透明的身体内,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 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