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的天,朱红的墙。
笼中的鸟,局中的棋。
宁辰安在这座巍峨华贵的皇宫生活了太久,见惯了人心叵测,见多了世事无常,早就忘了真心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为他所用的,不能救他于水火的,他一概无视。
人人带着面具,在寂寞又阴冷的宫墙内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心算得了什么,能喂狗吃么。
坐在宝座的天子,是宁辰安的父亲,更是他的君主。
一条条泾渭分明的三纲五常,早已将父子与君臣割裂开来。
宁辰安遥遥仰视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曾有一刻发自内心地承认,那是他的父亲。
站在那里的,是九五至尊,是孤家寡人。
唯独不是慈祥温和的父亲。
身为皇子,宁辰安的日子可谓是刀光剑影,步步走在欲断的丝绳之上,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行差踏错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母亲之于他,比起母子情分,更像是并肩而战的战友。
他们在不知何时才会止息的云谲波诡中互为依仗,守着同一丛篝火在寂冷的皇城中依偎取暖,熬油似的等着风停雪霁的未来。
在宁辰安默认要与这座辉煌孤独的朱城斡旋一生的时候,齐术不讲道理地闯进了他风雪无边的人生。
犹如春日灿阳,霸道照射在冰霜未融的寒山之上。
齐术此人,明明是一个冰雕玉砌的冷美人,但在那副冷若寒霜的皮囊之下,燃烧着一颗炙热至极的心脏。
他忠君爱国,满怀一腔热血与壮志豪情,堪称社稷之才,不世之臣。
宁辰安自认为齐术是一把锋刃,快准稳狠,杀人不见血,见血不沾身。
他需要这样的盟友。
他与他有患难与共的交情,又有着志同道合的愿景,自然而然地一拍即合,达成共识。
然而,权力之路,绝非坦途。
踩着累累白骨,跨过淋漓鲜血,宁辰安算计了所有,终于与象征绝对王权的宝座只差一步之遥。
他入主东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突然心生迟疑和惶恐。
他发现,当权力触手可及之时,他生命中的过客皆在逐渐远去。
无论是垂垂老矣的父皇,韶华不再的母妃,还是曾经与他同舟共济的旧识们,都在淡出他的生命。
宁辰安从梦中惊醒,目光虚无地望着昏暗的帷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愿变成孤家寡人,哪怕他冷心冷性,也会害怕寒凉刺骨。
他就像雪夜奔波的归客,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旷无人的寒山,彷徨地期待日出的来临。
直到此时,他才惊觉,齐术是唯一一个留在他身边,不曾走远的旧人了。
宁辰安游移的目光避无可避地对上了齐术的,直直跌入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错以为自己将要溺毙于此。
他走投无路地想要向他靠近。
可是,那束阳光太热烈,他靠近一步,便被灼伤一寸。
犹如被置于炭火之上,将他炙烤得寝食难安。
宁辰安不可自已地心慌意乱起来。
他莫名想起卫泠霜曾经吟唱过的曲调。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当时听来不屑一顾,如今却唯恐一语成谶。
宁辰安想,他对齐术,总归是有一些不同的,而齐术对他,也终究与别人不一样。
但当他想靠近他时,却又觉得脚底如有重石绑缚,寸步难行。
这座皇城似囚笼,困住了宁辰安的一生,让他唯有一条路可走。
那条道路荆棘横生,无边寂寞。道路尽头是手握天下权柄,坐拥万里江山。
进则生,退则死。
他别无选择。
他不想成为孤家寡人,可他也深知人言可畏。
他已经无法摆脱命定的孤寂与困局,又何必害得齐术一同沦落。
雄鹰理应翱翔天际,而不是被熬鹰似的磋磨掉全身锐气,失去与生俱来的自由。
宁辰安如是想。
“可是,如果雄鹰是心甘情愿地落在你的肩头,你又该如何呢?”
齐术默然须臾,慢悠悠抛出内心的疑问。
宁辰安怔怔地望着他,讷讷不知所言。
齐术唇角微勾,倾身靠近,低声呢喃。
“或许,对雄鹰而言,与你并肩眺望天地高远,俯瞰红尘万千,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