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瑶沉默了,在姐姐、伯母眼里,自己母亲永远做不了三夫人。
死去的那人才是,哪怕她入了族谱,庶女像烙印一样打在她身上。
微贱。这种恶毒字眼从她素来敬佩的大夫人口中说出来,像刀一样伤了她。
但有件事伯母说得对,如若自己也做了妾室,那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哪天被人看成微贱出身。
她对六皇子谈不上喜欢,但她很想让自己的姐姐和伯母难受一下。
改变主意,她趁着院里没人,转身离开了。
第一次见面,六皇子迎在嘉豫门,由他亲自带着过了宝城向西隔城去。
他们沿着九洲池散步,之后带她泛舟。
六皇子接触的女子众多,大多熟悉之后都活泼开朗。
不管他说什么,常瑶应答之时眉间总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他和常瑶下棋,棋如其人,常瑶总是做出让他意外的取舍,杀他个出其不意。
倒也下得有胜有负,得了些趣儿。
且下棋时她分外专注,风吹乱她的额发,她爱穿浅色衣衫,出尘脱俗,令六皇子有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六皇子请常瑶入宫的事很快传入贵妃耳中,她训导儿子,婚姻大事是不会由着他乱来的。
六皇子洗耳恭听,转头又请常瑶入宫。
让贵妃忍受不了的是,常瑶有时只带个管家婆,连贴身丫头也不带。
与六皇子两人孤男寡女,万一儿子做下什么事,咬着牙娶个不中用的儿媳,未来大宝就真与他无缘了。
这些年她与皇后结怨颇深,娶进门这么个丫头,皇四子掌权,她娘俩不会有好日子过。
六皇子喜欢和常瑶相处,她不爱说话,偶尔说出的话都切中要害,也明白自己心意。
哪怕两人静静散步,什么也不说,他瞧着常瑶的侧脸出神,她像不染凡尘的仙子。
瓜子大的小脸,乌鸦鸦的黑发,漆黑的瞳仁,她的打扮偏素净,喜欢罗纱白衣。
宫里莺莺燕燕很多,花红柳绿,每次见到常瑶,他仿佛在一堆肥腻的肉菜中看到一盘清爽的、白绿相间、脆生生的小白菜。
虽没尝到味道,光是想象那可口的滋味就妙趣横生。
他不急于下手,前头的拉扯很得滋味。
这日,两人下棋,皇上传召六皇子,他挥挥手对太监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轮到常瑶落子,她正思考,天将傍晚,风变凉了些。
突然她的脚给一只大手握住了,温热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脚上,她惊慌失措,手中黑子掉在地上。
六皇子抬起头,眼中闪着光,含笑问她,“瑶妹妹,你脚隔着绣鞋都这么凉,可冷不冷呢?”
常瑶涨得面色通红,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奋力想挣开,对方却松开了手,起身拿起一边椅子上搭的鹤氅展开披在她肩上。
他动作很慢,体贴地帮她披好,整理好她鬓边碎发,常瑶第一次和男子离得这样近,完全不知道做何反应。
“瑶儿喜欢喜欢琮哥哥吧。要不也不会总是孤身一人过来,连贴身丫头也不带。”
常瑶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从她庶女身份说起?
从她父亲从未重视过她说起?
从她跟本没有固定的贴身丫头说还是从她家管家不做了,她母亲从外面找一个妇人顶硬顶两人的工?
总之不管说与不说,要么落了六皇子的轻视,觉得她轻浮。
要么扬了家丑,给他知道家人对自己的轻视。
她一开口便全是对常家的牢骚,只能闭紧嘴巴。
六皇子轻声说,“瑶妹妹,若你进了王府,我什么都听你的,不管你做不做王妃,我是不会让你吃半点亏的。”
门外太监连声催促,他从怀中掏出一支九宝花钿插在她发间,“我叫尚宝司为你特制的,只这一支,不许丢了。”
又轻轻吻了一下她头发,叹了句,“好香。”在她耳边低语,“等我回来。”
常瑶呆呆坐下,说不出话来。
等醒过神发觉整个殿中空无一人。
她向门外看去,一个女子身影逆光向自己走来。
走近了,方认出是六皇子生母,曦贵妃。
她赶紧起身行礼,半天也没听到贵妃喊她起来。
常瑶只觉得一道严厉的目光久久盯在自己背上,如针刺。
她想如平常一样,不在乎地起身,大不了自己以后不来了。
可她却动弹不了身不由己。
那女人高高在上的身影像有种魔力,将自己钉在青砖地上。
“常瑶,琮儿不能娶你。”她声音缓慢而低沉,所以格外郑重。
“你尚且年轻,我身为长辈告诉你,哪怕皇家,也跑不掉娶妻取贤,贤妻不单指女人能操持家事,还必须能为丈夫的事业添砖加瓦,你能吗?”
两人沉默良久,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熄了,殿中一片昏暗。
“你母亲是你父亲从哪里挑出来的,你该知道吧。”
“你父亲为何纳她,你也该清楚的。”
这话问得无情,常瑶自然知道,父亲娶母亲为了生育,母亲生不出孩子,就只有沦为玩物。
贵妃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你知道琮儿此时在哪吗?”
“皇上在瑶光殿宴请三品以上官员,你大伯母带着你姐姐就在那灯火辉煌之地,琮儿奉旨相陪,将你独自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你父亲做到詹事,在官场已经到头儿了,他的人脉只能给你大伯二伯和堂哥们助力,对自己毫无用处。”
“你大伯却不一样,他有牧之,二公子也快从书院读出来了,你家连继承人都没有,你认为自己够格做王妃吗?”
“不属于你的硬拿,只能对自身无益。”
常瑶尚自回味这话,眼前只余一片黑暗,贵妃早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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