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乌金斜坠,粮食已经全部放完,还有许多人没有领到,后面排着一串长队只能等谢赐将曲阳两地的粮食调运之后再分,这不,没领到粮食的人就不乐意了,队伍里有人开始抱怨吵吵,一名主簿苦口婆心地在一旁好言安抚。
谢九累得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官署口的墙边儿,手里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散漫地划拉,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人站了出来,大概是等了半天不大耐烦,嘴里愤愤道:“这才放了多少?还有那么多人没领到,我看这不过又是朝廷敷衍塞责做做表面功夫罢了!江无妄身为钦差,为虎作伥暴虐无道人人皆知,一来便将我沧陵的地方官尽诛唯他一人独大,这样的行事做派,我等天下读书人皆引以为耻!”
谢九原本正拿根小树枝蹲在地上拨拉,这一串儿话说下来就像是有人往她耳朵里倒垃圾,噌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小木枝往旁边一抛,拍了拍手里的灰,朝人群喊了句:“你懂个屁!”
这一声盖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接着她‘呸’了一声气得跳起来,活像个土匪霸王一把拨开身旁挤着人群冲上前,如碎珠落玉盘噼里啪啦道:“你是何许人也!也配议论圣君!?”
那人面色不豫,睨了她一眼,硬声:“在下宋文波,你是?”
“在上谢九。”
那人哽了下,“你、你这是什么称谓?”
“你既自称在下了,我为何不能称在上?”
对付这种无耻的人,就得比他更无耻!
谢九呵了声,凑近鼻子闻了下,然后先是被熏着了一般,抬手扇了扇,道:“哎呀,我当哪来这么大腥味?臭鱼烂虾在水沟里涮了涮,就当自己鲤鱼跃龙门翻江倒海指点江山了,我们大人为国为民披肝沥胆,岂是你这种附膻逐臭之辈能够随意污蔑的,你当这些粮食难道都是天上掉下咣叽砸你脸上的?那你脸可大!不如回去梦!梦里什么都有!”
还有一句她咽回了肚子,就沧陵眼下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有什么油水,就算有也早被刮得一干二净,只剩空壳烂摊子,别说江无妄,就连她都瞧不上。
“简直有辱斯文!”对面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身为钦差理当为民解忧,如今粮食不足,我沧陵百姓难以为继,难道不是他失职?”他说完后退两步拂了拂衣摆,似是怕沾染什么脏东西。
长嘴就能随便揣测诽谤旁人了?江无妄不是神,难道要他凭空变出粮食?这人一看就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会闷头死读还没遭过现实的毒打。
谢九虽然也看不惯江无妄平日里阴阳怪气反复无常的样子,却是亲眼见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是如何殚精竭虑,甚至连伤都顾不上就里外奔走,刻无暇晷,却被这人空口白牙的几句话抹杀了,难免心中为他不平。
人群里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有没领到粮食的附和抱怨声。
“什么是理当?怎么才叫应该?”她就势向前逼近两步,杀气腾腾地直面着他,“你长得也挺像个人的,怎的披着人皮却在狗吠?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在田间地头辛勤耕耘了?还是为了筹措粮食里外奔走了?世人说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要我说最百无一用就是像你这种书生,不懂民间疾苦不知匡扶社稷,说两句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就了不起了?引以为耻?你这么有骨气肯定是不会吃嗟来之食的,这粮啊我看你就别领了,你那套狗屁不通的道义自能果腹!”
他面色涨红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气得伸出了兰花指,“你、你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讥讽我不是人!你这是侮辱是诽谤!我身为读书人自然以孔孟圣贤为尊,哪像你满口粗鄙秽言。”
谢九啪啪拍了两下手,不以为然,“哟!你竟然听出来了,真不容易,我当你听不懂人话呢!狗当久了,今天我发发善心来教你做人。”
她耸肩呵了声,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打量了下对面的人,“就你这模样女鬼来了都嫌阴气太重!还以孔孟为尊,你小心圣贤们听了你这话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打你!口口声声自诩正义,却恩将仇报,行的是哪门子义,报的是哪家的恩?还读书人......说出来我都替你害臊,书看样子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是也称得上读书人,那我就是当代大文豪!”她说着张开手比划了下,接着站到了石阶上,清了清嗓子,对人群道:
“大家请听好,我们大人既然承诺各位每一家每一户都能领到粮食就绝不会食言,若违此言,任你们将这官署拆了砸了在下也绝无二话!现在就请大家按照队伍顺序,将姓名登记在簿,下次放粮必定先以各位为先!”
她声音琅琅,背脊挺得笔直,瘦小的身躯仿佛积蓄着无穷的力量,远处天际挂着一轮即将落幕的残阳,彤云霭霭,金缕尽数铺落在她身上,红如烈火,满身灿烂。
江无妄在拐角处,来到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眉间原本聚气的那道沟壑随着她的话被一点一点慢慢熨平了。
个人的清名于历史洪流不过沧海一粟,靠一个人的力量力挽狂澜,与其说是狂妄倒不如说是虚妄,因为撑起一个时代的从来不是个人的英雄主义,也不是一人独淋整个朝代的雨,而是桅杆之下千千万万个活的灵魂。
因为洞明,所以才不必澄清也无需澄清,他不过是历史这个莽莽荒原上的一个过客,留下一串足印,希望更多的人走出新路。
所有人都有条不紊的登记自己的户籍姓名,不识字的便由主簿温声询问帮忙造记,虽然境况残破,但希望仍在。
乌金西沉,天光将尽未尽处燃着一炽烈的红霞,划破虚空,将天穹割裂成了两片,另一片则拢上了一层薄薄暝霭。
人群渐渐疏散,那人意识到自己已是孤掌难鸣,后退了一步,“你会后悔的!”
谢九挖了挖耳朵,满不在乎,学着他的语气:“我、我的确后悔的!”她望着那人仓皇离去的背影,拉长音道:“——后悔适才太君子啦!没梆梆给你两拳!”
听出她弦外音,看了看她的身量,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官差,气势渐弱,他张口,欲申无处,只吐出一串。
“你、你、你——”
“怎么了?天太冷了说话冻嘴是吗?”你个不停。
谢九瞪大了无辜的双眼,做洗耳恭听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