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依偎
这老汉是从疫症死人堆里,将郑明珠和萧姜二人刨出来的。并不清楚二人到底与尸体接触了多长时间。
总之不会短。
先前在秀清坊里,每日打扫酒醋石灰,又戴着浸了药的面帕。加之萧姜身子骨勉算强健,才没有得病。
和得了疫症的死者这样堆叠在一起,不染上就怪了。老汉看着萧姜苍白的脸,扒拉了两下,憨笑着道:“十里八村,也没有这样的俊后生。”
“回去就同闺女,埋在一处。”
郑明珠听这老汉说完,立刻去探萧姜的鼻息。微弱,但还有口气。随时都能断了似的。
这样不行,得赶紧回到长安去。
她摸向自己早已辨不出颜色的里衣,在口袋中摸到冷硬的小银牌。还好,印信尚在。
“老伯,我们现在身处何处?"郑明珠问道。…什么?”
“我们现在在哪?"郑明珠重复一遍。
“谁?”
过了许久,郑明珠终于等到老汉意识清醒的时候,问出了结果。他们是两日前离开的长安,走的自然不是官驿大道,而是偏门的山间小路。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邦,乃是武都。
已离开长安城一百多里了……
距武都近一些,四十里。
口渴,加之腹中饥饿。思绪才转了几下,便觉得发晕。郑明珠转身,攀上萧姜的肩,又轻晃几下。“瞎子,瞎子……”
疫症初期, 伤寒高热,然后晕厥不醒。
萧姜面颊失去血色,唇角干涸,眼窝深陷。蒙眼的绸子没了,他的双目便这样曝晒在强阳下,眼尾干涸着几滴血泪。郑明珠的手覆上男子的双目,随后也自暴自弃地躺在板车上,不想去思量下一步该如何。
牛车晃晃悠悠,不知又走了多久。中途经过一处村庄,捡柴生火,人气旺足。看起来灾疫并不严重。
她又从老汉口中得知,渭南郡以北,邻近长安的几座城池,今年收成还不错,没饿死多少人,灾疫遭得轻。
反倒是南边,老汉的故乡西城,户户僵尸,室室哀嚎。想到这,那些突然闯入长安城内的灾民,便有些奇怪了。北郡城池受灾不重,县署自己放粮、诊治便能安顿好百姓。先前渭南郡守未曾上表奏报,便可佐证这一点。而严重的西城,又远在几百里外。
灾民何以能直闯长安。
倒像是,有人蓄意引导谋划。
这次,该是冲着郑家来的。
郑明珠不由得想起那几个伪装成灾民来杀自己的人。有人又浑水其中,想除掉她。
牛车越来越慢,老汉见赶不动,便歇在河边,拿出料草喂起来。郑明珠也强撑着爬起来。
板车上有个破铜钵,她掬了河水,架起来点火。“女娃,要饼子不要?"老汉从衣裳里掏出一块冷硬的面饼。不知搁置了多少日的,饼面泛黑,面皮上还有斑驳的青点。发霉了。
“要。”
郑明珠接过面饼,盯着看,怔忡许久。
前些年的乌孙,内外战乱不断。那年,是魏国赢了,乌孙没有抢到粟米粮食,各个部落便混乱交战。尸首横遍荒漠沙砾,而后便是瘟疫。一个中原女子,带着孩子,手无缚鸡之力,游走在乌孙各城邦间,流浪讨饭。
最饿的时候,见到乌孙人丢弃的牛羊脏器,都想生啃一口。稀里糊涂地,怎么又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郑明珠撕下饼子霉变的外皮,咬下去。冷硬如石,能铬掉牙。不多时,铜钵里的水蒸腾着。天冷,离火片刻后,水便温温的,可以直接喝下去。
老汉拿来两只豁口的碗,其中一只递给了郑明珠。“女娃,他快死咧,喝不下去的。”
闻言,郑明珠放下碗。
死了就死了,她自己回去,还省不少麻烦。只是,若萧姜真死了,她便少了个帮手。
为今之计,得先去武都官署,官署中的人见了她的印信,便会送信去长安。萧姜能撑到武都吗?
四十多里,还得走大半日。
郑明珠沉默片刻,随后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没用完的面帕。贴着里衣带在身上的帕子,没蹭上多少泥污。几个帕子被扔进碗里,浸了水,里面的药性立刻散出来,白水染上浊色。前几日制这帕子时,用的多是预防疫症的草药。但也有清热解寒的效果。郑明珠坐上板车,搬起男人的肩膀,令其靠在自己怀中。她捏着这人的脸颊,将药汁往下灌。
而后,又灌了两大碗热水才罢。
板车重新上路,吃过料草的牛,步伐变快,哒哒地踢在乡路上,渐行渐远。黄昏日暮,郑明珠眼皮沉重,躺在车上的草垛间,沉睡过去。萧姜恢复意识时,已是夜半。圆月高悬于天,冷光也有些刺眼。左臂像是被什么紧紧抱住,半边胸膛前也沉甸甸的,散发着热意。是人。
寒热后五感皆不灵敏,气味声音都好似被阻隔开。他缓缓挪动手腕,抽出那柄软剑。
手指抚上了怀中人的肩颈。
丰润、柔软。
这触感,是她。
萧姜扔下剑,没再动作。
咕咚,前襟被拍打着,发出闷闷一声。
“动什么,老实点…"郑明珠半梦半醒间,不满地抱怨道。话罢,少女又朝着热源拱了几下,重新寻了个舒适且背风的姿势睡下。这时节,夜间的风刺骨冰冷。
外衫在先前伪装成灾民时,扔在在小铺子里。只剩下不足以御寒的中衣。怀中少女炸开的发髻乱作一团,毛茸茸地戳在脸颊耳侧,热气在吐息间,情吹在脖领中,细痒不断。
萧姜蹙眉,捏着她的领子,拽开些。
少顷,又缩回来,贴的更紧。
反复几次。
罢了。
萧姜放任自流,也仰倒在茅草垛里。
两人相互依偎着,渡过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