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一个人背着一堆行李,就这么上了路。
当她第一次推开寝室门,就看见室友抱着她爸爸妈妈在他们怀里撒娇,说舍不得他们,不想让他们走……室友的弟弟一脸无语地看着她,看不下去了,就给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她直接愣在了那里,半天不知该怎么反应。
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还有人可以和爸妈这样相处啊……
第二反应是:她弟弟竟然主动在给她收拾东西。
爸妈能在弟弟欺负她时不说她都不错了,更不用说让弟弟帮她收拾。
后来,她和室友成了朋友,她也从她口中得知别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说,她来自山城,那里到处都是好吃的,地形奇怪又复杂,但也很好玩儿。她见过的山城家庭,几乎没有不和睦的,因为“老婆最大”。Happy wife,happy life.
她说,他们家从来不会打骂小孩,因为弟弟小时候很调皮,经常让她受气。爸妈总会不偏不倚地将弟弟说一顿。弟弟明白自己的错误后,也会心平气和地同她道歉。
他们家就不会。
家里一贯实行打骂教育。事情做不好?成绩太差?打一顿就好了。因为她是姐姐,每次和弟弟有了争执,她总会被教育“他还小,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可他明明只比她小了三岁而已啊。
她说,他们家平常过年发压岁钱都会多给她一点。有的人是在弟弟面前光明正大地给,有的是悄咪咪地给——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平常会帮着照顾弟弟,太辛苦了——其实每次她都只是和他一起玩儿而已,还经常使唤他给她端茶递水呢。
陈黎想起她的从前。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啊。
她很喜欢去他们家。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去,他们总会拉着她的手问她这里好不好、那里好不好,总会准备一大桌子的菜,一半儿是她喜欢的,另一半才是弟弟的。尽可能把好的都塞给他们俩。
她在那里感受到了公平。
可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虽然在外公外婆那儿,她和弟弟得到的压岁钱总是一样的,可为什么同样是外公外婆的孙辈,舅舅的女儿得到的压岁钱总是他们的好几倍?为什么爷爷奶奶从不告诉她他们给了弟弟多少压岁钱?还是后来弟弟向她炫耀,说爷爷奶奶不让他讲,他偏要跟她说:你怎么拿的只有这么一点点,我有厚厚的一沓呢,略略略……
陈黎终于记起,有好几次临近离开时,她毫无知觉地被爷爷奶奶给支开,再回来时,恰好看见他们塞了什么放进弟弟的口袋。
应该是钱了。
上了大学之后,弟弟不像以前那么捣蛋了,他会给她发消息说“姐,你别太累”,“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却也会经常在半夜给她打来视频电话,向她请教他不会的题。
她庆幸弟弟终于懂事了,然而往往为了不影响室友,她只能裹着衣服去寝室走廊给他讲题,经常在半夜甚至是凌晨才回房。有时候天冷得她腿直打颤,有时候站得她腿疼——平常本就在打零工需要久站,时间长了,多立一分都是煎熬。
他偶尔也会向她撒娇,丢来一双新鞋照片,腆着脸求她帮他买。她往往被那些数字惊地倒吸一口冷气——有时候一双鞋就是她一个月的伙食费。
她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大一之后,自从家里知道她有了奖学金,足够付学费和生活费,她就很少再收到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妈妈偷偷塞给她的——不到四分之三。
至于妈妈……每每想起家时,最先想到和最后留恋的,永远是她。
可同样,她最恨的,也是她。
她和弟弟的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妈妈在照顾。
她会给他们做新衣服穿,但给她用的总是更便宜的布料;她会做饭给他们吃,却只会单独喂给弟弟;她会给他们铺床,但她永远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每天和爸爸妈妈挤在一个房间;她会给钱让他们出去玩儿,但她只能坐公交,弟弟却能打车来回。她挨爸爸打时,她会对爸爸说两句,却会在他要揍弟弟时直接冲过去拦住他。
后来,她因为她爸擅自修改她的志愿而跟他吵得不可开交时,她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从来没对她爸有过多的期待,因为她知道,他或许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儿,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脸上有光、倍有面儿的”的——香火。
她随着年纪渐长而逐渐少受挨打的“优待”,无非是因为她的价值越发显现罢了。
可她分明是从妈妈那里感受过爱的。
她在澡堂里陪她一起戏水的时候;她对着镜子变着花样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给她量身定做一件漂亮的公主裙的时候;她半夜醒来见她一个人在哪儿啃硬的馒头结果又披着衣服重新给她热了一锅包子还拿出各种小菜的时候……
陈黎混乱了。
她都不明白她究竟爱不爱她。
她甚至在某一时刻曾觉得,这还不如她那个揍人的爸。
至少,他在打人时,力度会是一样的……
大三那年,妈妈确诊了宫颈癌。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爸在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摔断了一条腿。
一夜之间,家里多了两个病人。
唯一幸运的是,那刚好在暑期。
她辞掉了原本找到的实习工作,和弟弟一起照顾生病的爸妈。
爸爸留在县城里的医院养伤,她一个人陪着妈妈去大城市做检查、化疗,每天奔波疲累到一口饭都吃不下。但城市太贵了,医疗、房租、餐食,好像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钱。
她带着妈妈回到了县城治疗。
之后的开学,她是大四,勉强在家附近找了个实习,还能撑会儿,但弟弟已经开学,不得不去学校。
那个时候,家里只剩下了一个爷爷。
他劝她爸离婚,但要把儿子要回来。
她爸沉默了半晌,没答应。
至此之后,她再没联系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