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上传来一阵阵的酸疼,长久不动的大腿已然失去知觉,她有些费力地扭了扭身子,又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指,她重新感受到了大腿上的血液顺畅无阻的流淌,以及手上传来的正常人类的体温。
她又不是那么的像一具牵丝木偶了,她忽然想。
旧人旧事自她醒来的那一刻便一齐涌了上来,从父亲病故到母亲带着她去接失怙的江昱,她在乔家的日子,前后不过短短的三年。
乔琅在父亲的膝盖上长到四岁。四岁,懂点,又不那么完全懂。乔康是从日本回来后急病而死的,在她幼时的印象里,也不过是父亲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回来之后又走了。乔氏是四川望族,父亲一死,她那位好伯父便前脚接后脚地来了。
乔家的大伯父也是第一批赴美的翘楚,他们在四川有着一座很大的祖宅,青色的砖瓦,雕花的门廊,那时候的乔琅站在门口,只觉得院子好深好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寄人篱下的日子是极可怕的,母女二人住在乔家最为偏僻的院子里,乔琅站在院中间,便是连狗也能上前吠叫二三,更莫说是乔瑜和那几个年纪相仿的毛头小子。乔家人说,寡妇不出院门,于是她的母亲便被那只锈掉的铜锁生生关进了屋子里,吃着拜高踩低的饭菜,还要替乔家人浆洗衣衫,郑妈妈说,只要让寡妇一天到晚做活,她便再不会想改嫁了。
大伯母是旧时上过闺学的大家闺秀,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那双比粽子还要小的小脚。她总穿着满绣的宽袍大褂,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令几位堂姐跪在地上,一齐朗读《女诫》《女训》。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小小的乔琅坐在地上,她不理解,也不明白,父亲领她读的《女界钟》里头,分明就讲了女子和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到了这里,竟是害怕男子孱弱,又害怕女子像虎一般勇猛了。
难道天底下理应女子孱弱,男子像虎一般勇猛不成?
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掉过头去寻找母亲。
而她的母亲,那个美丽而坚强的女人,却只是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她的眼睛悠远而俊逸,像是路边蛮横生长的荆棘,迎着朝阳盘桓生长。她总是定定地望着,带着满眼的爱意,却什么话也不说。五岁的乔琅想不明白,她慢慢地长啊,直到愈渐大了她才发现,她的母亲一直是写着一笔奇怪的文字,却是连一个真真正正的汉字都不认得!
“妈……”
乔琅躺在椅子上,无知无觉的,泪水竟已经漫上了眼眶。
她教了她的母亲两年,两年,那个聪慧的女人花了两年,从认字到写字,从写句子到写文章,她的父不教,夫不管,最后竟要落到从她骨血中诞育出的女儿身上。
乔琅的泪水愈流愈快了,滴滴答答地落在衣领上,接连留下几个深色的圆,三年了,在希望报社灭门之后,在满地焦骨拾殓之后,她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年了,她到底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时候,楼上一阵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是乔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