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换好一身西装,外罩一件羊绒大衣,从二楼快步走下来,迎面就撞上了一肚子火的李长缨。陆霄练本想绕开他,李长缨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他,气愤道:
“小爷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还赶着送死去啊!”
陆霄练不耐烦推开他的手,边下楼边整理着被揉皱的袖口:
“死外边省你的事。”
“那你直接钻火炉里烧了多好,还省一道工序呢!你们陆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李长缨叫骂着跑上楼,脚步把楼梯踏得噔噔作响。
陆霄练蹙眉瞥了一眼他的背影:
“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
一旁的徐叔叹着气答道:
“昨天李医生在北平的未婚妻来电话了,说是要去香港读书,李医生拦不住,两个人吵得很凶。”
陆霄练无心听李长缨的私事,径直奔玄关而去。陆襄亭见状倒是放下了筷子,不紧不慢问道:
“伤还没好,这是又要去哪儿啊?”
陆霄练应得格外敷衍:
“生意上的事。”
陆襄亭哂笑一声,气定神闲道:
“是去方家?”
陆霄练没否认,陆襄亭便已了然,转头对跟在陆霄练身后的江流子叮嘱:
“看紧他,别让方家小姐被他欺负了。”
陆霄练觉得这话是在骂他,只不过现在他来不及与陆襄亭计较——他更担心苏君皓会对方青黛不利。
苏君皓依照刘昌提供地址找到方家,礼貌地敲响了大门。方家别墅不大,在权贵聚集的上海,甚至称得上狭窄逼仄。外墙上的绿萝和爬山虎茂密地生长着,与窗台摆放的几盆素白的花交相辉映。
不多时,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未曾露脸,也不支声,像是在等他先说明来意。
“你好,我是英租界的新任警长苏君皓,”他特意把头凑到门缝处,让对方能看清楚,“来找方小姐。”
“我从未听说过苏警长,只知道刘昌刘警长。”
温婉如水的声音自那一道窄窄的门缝流淌出来,几乎让苏君皓的一颗心都化了。凛冽北风中,他竟丝毫不觉得冷。
“刘警长即将调离上海,我已经和他交接完毕了。哦对,这个是我的证件。”
苏君皓说着,从衣兜里拿出证件,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对方却并未拿他的证件,只是端详了一会儿,反而把门关上了。苏君皓一怔,旋即听见里面那个动听的声音说道:
“烦请苏警长稍待,我换身衣裳就来。”
苏君皓意识到自己来得唐突,方青黛在家里未必穿戴整齐,要与他相见,自然要换身得体的衣服。他也不急,站在门外应道:
“方小姐请便,我等等就是。”
过了约有五分钟,趁着苏君皓还没把方家别墅外的花花草草看腻,那扇门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的,是方青黛身上那件水绿色的旗袍,以及她描了淡妆的一张清秀面庞。
诚然,苏君皓见过不少美人,从前在香港时,还曾与热情奔放的法兰西美女共进晚餐,如方青黛这样的素净长相,实在平凡。
但她的眼睛很美,温柔明亮,顾盼生辉,仿佛看一株草都多情。
苏君皓一对上那双眼睛,不自觉地就开始紧张,喉结滚动,视线都一刻都无法从方青黛脸上移开。
“方……方小姐……”
他说话有些磕巴,方青黛倒是泰然自若,侧身邀他入门来:
“苏警长,请进。”
“……好。”
苏君皓手心被汗湿,局促得直顺拐,同手同脚跨过了门槛。
别墅中充盈着清甜的花香,与方青黛所用的香水味道很像,但客厅里还掺杂了些许苦味,是茶几上那盏新茶散发出来的。苏君皓在方青黛的指引下落座,双手忙端起茶杯,拇指在杯壁上反复摩挲,以克制激烈翻涌的心绪。
方青黛见他把热茶捧着不撒手,不解问道:
“苏警长,身上冷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拿一个热水袋来?”
“啊……不,不用,”苏君皓回过神,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强迫自己不再看方青黛,长出一口气平复着呼吸,“我没事。”
他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让方青黛也摸不着头脑。她将信将疑地搪塞笑笑,赶紧岔开话题,问道:
“苏警长此来,所为何事?”
苏君皓如梦初醒,赶紧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口供,铺在茶几上:
“这份口供,方小姐还有印象吗?”
方青黛好奇地拿起那份口供,才读罢两行,便已红了眼眶。
“这是……”她的双手颤抖着,语声哽咽,“格兰特杀死水生哥那晚,我的口供……”
“是,”苏君皓点点头,伸手指向口供的右下角,“我想,格兰特的死并不无辜,所以才会有女学生在商会门口示威一事,才会有人不计生死,来到警署毁尸灭迹。我偷出了这份口供,盖上了警署的公章。”
苏君皓食指的指尖按在那枚鲜红的印章上,在印章旁边,就是方青黛亲笔签下的名字。
“我应该把它还给你,等以后世道变好了,你就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君皓说得真诚又笃定,方青黛却仿佛全没听进去,一直木然地坐在那儿,任泪珠颗颗滚落。
多久了。
她不敢看柳水生的照片,不敢重走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连他喜欢吃的菜都再也不碰,生怕触及到那道还在淌血的伤,会痛得她不能呼吸。直至此刻,在这份口供里,清清楚楚地看见柳水生三个字。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宛若一把刀狠狠扎进她心里,剖开她的血肉,磋磨她的骨头,锥心刺骨地疼着。
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她名字的一笔,似乌墨啼悲,点点泣血。
苏君皓看到她的眼泪,心里不禁发慌,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警长,”方青黛颔首敛去泪光,由衷感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