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奶奶见谢鹤云被小猪叫醒,朝房里看了一眼,瞥见半个模糊的高高人影,才从总是显得昏暗无光的厨房里端出早饭,闷不做声地招呼两个小孩过去吃饭。
小猪才不管谢鹤云听不听得懂,扑向奶奶,和奶奶说话又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溪云方言。
她面上挂着甜滋滋的笑意,兴致昂扬地和奶奶说话,圆圆的脸蛋配上如阳的笑容,黑亮的眼睛里漫出数不清的笑意,像是热烈的太阳。
小猪好像在奶奶面前有说不完的话,对着谢鹤云这个“临时入侵者”就没什么好脸色,丫头片子,年龄虽小,在人面前还有两幅面孔。
谢鹤云顿住脚步,慢慢凝视着这一对祖孙。
他站在门口,脚尖轻点地,欲出不出的样子,目光时不时落在林小猪脸上,心里却很好奇——
她怎么就能看起来这么高兴,眼底看起来似乎已经拥有一整个世界。
溪云村连庆城繁华万一都没有,只说山水,看十几年,也不看厌了,更何况……
谢鹤云住了一晚,对林家的情况已经有初步了解,这么个破地方,满眼都离不开一个穷字。
还有,屋子里面看不出任何中年夫妻生活过的痕迹,林小猪的父母多半不在溪云村生活。
林奶奶吃早饭时,为了省几毛钱电费,连照明的灯都舍不得开。
逼仄狭小的屋子里,林小猪的笑颜亮得晃人眼。
但她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小小的溪云村。
谢鹤云眼神淡漠,人也冷淡地站在那边,手掌不小心在门框上挨了下,随即飞快缩回手搓掉手指不小心沾染上的灰。
林家祖孙仍旧说得热热闹闹的。
溪云村的方言听着很别扭,听久了好像又能咂摸出独特味道,传入耳朵里,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吵架,格外咋咋乎乎。
谢鹤云总觉得林奶奶和林小猪表现刻意,说不定得了老谢的吩咐,话里话外都在提他,因为方言原因,毫不顾忌,谢鹤云心里觉得有些微妙的不甘。
他伸长了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分辨,小猪看起来就是在看他的笑话的意思,指不定正在和林奶奶分享他刚才的糗事。
“小火”出现的频率不高,夹杂在两人的谈话之间,应该是在喊他——
小鹤。
只有奶奶周若瑜偶尔会这样喊他。
奶奶生气,或者竖起眉头的时候,就会站在门口,恶狠狠地喊他,然后捏着谢鹤云的后脖颈,催他回家。
想起还在老家的奶奶,谢鹤云的心略软了些。
老人家一直念叨着让他暑假去老家玩一阵,也不知道老谢有没有和他们说。
祖孙两人不说话了,谢鹤云准备走出去。
他扭回头看到后面乱糟糟的房间,随手一关。没合拢的门被从屋外穿进来的风吹开,门板猛地被吹到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谢鹤云被墙上震动下来的灰迷住眼。
他呆愣了一刻,感觉整个房子都因为门上的动静震了震,强装冷静地摆手拂去头发上的灰尘。
动静惹来小猪和林奶奶同时回望,林奶奶注意到手足无措的少年,她没有对窘迫的谢鹤云说些什么,悄悄推了把捂嘴偷笑的孙女。
女孩闷着跑到他面前,当着谢鹤云的面,将门把手上缠着的细细挂绳固定在墙上的钉扣上。
林小猪对他有很大意见,趁机嘲笑他,在他面前故意用普通话大声说:“傻大个,中看不看用。”
谢鹤云全听见了,耳朵尖冒出一丁点红色,恼羞成怒地想,这有什么好自豪的!果然没见过世面!
他谨慎观察着小猪的动作,避免再次出错。
林奶奶皱起眉,捏了捏孙女的小辫子:“小猪,对哥哥礼貌点。”
林小猪仰起头,头发在肩上轻轻甩了甩,清脆地说:“哦。”
她抱着脸大的碗,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转,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谢鹤云,哪有半点要认错的样子。
谢鹤云说到底还不过才十四五岁,经不起激,一瞬间简直起了要走回庆城的心思,他心里有一道完整的地图,能很快计算出路线和时间。
他大步流星,两步走出门外,被外面的山色和沉甸甸的阴云挡住去处。
背后,林奶奶看过天色,用筷子在碗沿敲了敲,发出叮当几声脆响。
她提醒道:“马上要下雨了。”
少爷吃了好几次憋,终于知道一个道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来日方才。
老谢不会无缘无故把他送给个不认识的人照顾,这家多半是和谢家集团有关系。
且有这头小猪求他的时候。
谢鹤云:“哦。”
林奶奶没管少年人多敏感的心思,低声和孙女说了两句话。
小猪奉奶奶的命令,将给谢鹤云准备的碗筷都拿出来,气势汹汹地喊:“吃饭了。”
谢鹤云很快跟着过来,语调缓缓,字正腔圆:“谢谢小猪。”
谁知林小稻不可置信地回望他,她确定自己没听错,瞬间脸都被气得通红。两次被叫错名字,她捏着拳头硬邦邦地说:“我叫林、小、稻。”
“稻谷的稻,不叫小、猪。”
女孩的声音带着怒气,语调却是清凌凌的,清脆地像谢鹤云在集市上买的青红李子。
咬下去,一口酸到天灵盖。
林小稻脸都被气红了,双颊鼓鼓,看谢鹤云,眼睛一瞥,要和林奶奶告状。
他人高马大的,林小稻只能仰起头看他,把不爽摆在脸上。
谢鹤云哦了一声,黑漆漆的眼睛看向她,重新喊:“小稻。”
林奶奶专心吃完,没理这两个小朋友的眉眼官司。
她吃完饭,放下筷子,一抹嘴,换成了方言:“小稻,和我出去。”
对着谢鹤云便是:“小谢,你留着看家。”
林小稻被谢鹤云惹得生气,走过身边时,横了他一眼,抱着东西跟在林奶奶后头,踩着粉色的水晶拖鞋,鞋跟在地上啪嗒啪嗒。
祖孙两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