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十三年元月十六日的夜,注定不平静。
皇后更虚弱了。
昨日她尚且能与人说话,今日却连喘气都开始不顺畅了,昏昏沉沉睡了又醒。
慈真大师一剂药下去,才叫她好过些许。
得知消息的景贵妃沉默了好久。
“成双,将本宫私库里那株百年山参,送去椒房宫。”
成双惊讶过后,利索地去办了。
宝仪停下了抚琴的手,“母妃要去看皇后吗?”
景鸳摇头,“我与她不和太多年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从前的事情来,理所当然地说着:“我最讨厌的就是她了。”
“明明我与陛下先相爱,可却被她捷足先登嫁给了陛下做正妻。委屈我做了半生的妾。”
“她又是那样的不辨是非,总说我害了她的儿子。”景鸳扯唇冷笑,眼里却爬上了悲色,“可笑,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生,我何苦害她的儿子。”
若说害她的孩子,她从始至终不过对长公主做了手脚。
可那时,昭华还不是她的孩子。
“她又蠢,又弱,所以才被我压着这么些年。”
“她活该。”
宝仪轻叹。
皇后与她母妃,当了半生的死敌。
“可是宝仪。”景鸳的语气莫名忧伤,“皇后她今年,不过才三十五。”
比她,原大不了几岁。
“今日我又睡了多久?”
椒房宫静悄悄的。
昭华将她喝过了的药碗递给素琴,闻言柔声道:“四个时辰。”
比昨日又多了一个时辰。
皇后知道,再怎么喝药吊着,她也没多少时间了。
她不想在睡梦中离开。
她不喜欢喧闹,却也害怕寂静。
所以她令昭华清退了所有的人,只留母子二人。
昭华点了许多腊烛,在铜炉边将自己身子暖好后,轻轻脱了鞋子,上了床。
谢皇后诧异:“芝芝,你……”
“和之前一样,母后还抱着我睡可好?”
她的眼里尽是濡慕,谢皇后没法子拒绝。
如何能为难一个母亲不去贪恋女儿的温暖呢?
她做不到。
昭华静静在她身边躺下,在被窝里握住她的手。
“我给母后讲一讲我这一趟的事情可好?”
“好。”
……
夜深了,身边的声音渐渐小下来。
皇后握了握掌心里的手,很容易确定女儿就在身边。
心便奇迹般安定下来。
她轻声喊了一句,“芝芝?”
似乎是睡着了。
她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
“自你离京,我便总做梦。”
这话像是对着谁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梦到你疾病缠绵,受尽冷眼,九死一生。”
“本该如现在一般骑射射猎的年纪,却整日待在寝殿内喝药扎针,只能暗暗羡慕窗外的宝仪和宝灵恣意青春,投壶射箭。”
“后来,大邕巨变,你被迫和亲北上,远离故土三载,痛失至亲……”
空气中传来轻微哽咽的声音。
“梦里的你与现在一般聪颖过人。可哪怕登临权利顶端,却始终不得开怀。”
“两段姻缘,皆未有好果。”
“而你一切的苦难,皆源自于那年万寿宴落水。”
“正如我所谋划一般……”
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可她总觉得那不是梦,那些发生在昭华身上的事情实在太过真实。
就好像她的芝芝,真的历经过那些苦难。
“是我害了你。”
她早该死了。
若不是芝芝为她四处寻药求师,她本就该死于梦中年月。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居然得女儿侍奉在侧之温暖。
她亏欠芝芝这么多,她怎么配?
忽然间,她的腰被抱住了。
“母后说的那些,都只是梦。”
谢皇后微怔,随后任由她抱着,没出声。
外头雪落声轻,殿内烛火燃烧的“滋滋”声清脆而空灵。
一室温暖安宁。
“回来过后总觉得母后心里装着事。原来是做了噩梦。”
昭华说:“可那些都是假的。”
“我得父兄疼爱,康健无忧,半点疾病也无。家人也都安好。”
“可那梦境,真实得厉害。我真怕发生在你的身上……”
“就算发生了,”她睫毛微垂,手更紧了些,“我也不怪你。”
“真的吗?”
“恩。”
夜里,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给你订了一门亲事,言裕答应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叫你一个人。”
“好。”
“我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在清凝殿杏花树根下……”
“好。”
“……”
“我不怪你。真的。”
昏黄烛火摇曳,摇晃一室清辉。
烛泪悄然落下。
大邕历,永丰十三年元月十三日亥时末,皇后崩逝于椒房殿。
帝大恸,辍朝七日,追谥为文惠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