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载何汲汲
笛鼓响过,一群伶人身着各色衣服扮作村妇农夫模样,或老或幼,三三两两出得戏台四散玩耍,台下锣鼓喧腾,伶人面上皆有喜色。
农人正是一片欢快,一对衙役模样的拌着嘴,晃悠悠抬着一坛春酒并花朵上前,调笑间跌在地上,险些将酒缸跌破,那嘴快的一个道:“几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赖不得我。”众人一笑。原来是《牡丹亭》《劝农》一折,丽娘之父南安太守杜宝趁了早春时节亲下乡野劝课农桑。
不多时“杜南安”骑了五花马上得台来,一双眉眼吊起,生生吊出一双丹凤眼,扮相倒几分像着天子。
“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杜南安同乡民对歌一阵,只听他唱:“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
父老也歌:“自老爷到后呵……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真个是,月明无犬吠黄花,村村雨露润桑麻。”
唱的便是杜宝平章之才暂居南安,做得文章太守,与民无扰。家家夜不闭户,村民无事到公庭,只听农歌三两声。杜南安正同父老对答,远处农人传来几句田歌,唱的是:
“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
牧童也唱:“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
那采桑的也唱:“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
杜南安捋须呵呵笑道:“歌得好!”一个个与他插花赏酒,又自歌道:“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又赞那采桑的:“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
台上歌得热闹,皇后脸上亦见喜色,英王、秦王含笑把盏,不时互相敬过,秦王笑得矜雅。
台上遍遍笙歌,“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人一齐歌舞,歌毕,一对扮牧童的年幼伶人,一人手持金黄稻穗,一人捧了碧绸桑叶,上头是一把雪白丝茧,作着身段绕下戏台入得殿上跪在御前。
英王离席笑向帝后奏禀:“启禀父皇母后,‘江南无所有’,只这今年新稻、金秋新茧,奉与父皇母后,愿父皇母后得闻:四海升平、雨顺风调,稻浪千里,桑木成林,长江上下无饥馁,两淮沿岸有笙歌!”
英王身后十数伶人一齐跪叩歌道:“长江上下无饥馁,两淮沿岸有笙歌!”
圣人笑携皇后手步下瑶阶,两臂扶起英王,微笑道:“好,我两个皇儿都是好的,一个封狼居胥,一个与民生息、四海升平,皆是居功至伟。”英王如芒在背,深深揖道:“儿臣不敢居功,皆是父皇母后福泽天佑,这不过是第一茬秋稻,儿臣才得着些,想带来给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及各位子侄尝个新鲜。”
帝王仍闲闲对了英王,并不开口。皇后缓步踅在两个伶人跟前,拾了一把稻穗搓开尝过几粒,回身向圣人笑道:“陛下,果真好稻子,甜。”
圣人听了往皇后那边一瞥,认真瞅那稻穗一眼,才微笑了,打英王臂上松了手。皇后又瞧一回那桑茧,口中道:“倒底一方水土,这茧子便是比我那块田里结得又白又大。”
圣人听了笑道:“这简单,朕让他们往江南给皇后圈一块地。皇后想要浙江的,还是南直的,只管告诉朕。”
皇后听了皱眉瞧圣人一眼,“皇上说什么呢。”说完低头仔细瞧那两个捧桑稻的伶人。
“好可怜见的孩子,叫什么,多大了?”
两个伶人又磕了头,一个道:“我叫春官儿,今年九岁。”那个一道:“我是……秋官儿……”说着噎住了,懵懵然红了脸蛋。皇后再问:“你几岁呀?”秋官儿说不上来,扭头瞧着春官儿,春官儿也瞅回她一眼,吃吃道:“我……我九岁了,她……她比我小……八……七……六……不……五……四……四岁……”说着咬起舌头,仿佛自也知道说忒小了,不敢再往下说。
皇后喜得俯身将两个孩子拉起捧着脸蛋又瞅一阵,将那小的拉在怀里抱一回才松手,“好标致的孩子,恁好的模样。真真可爱!”
帝王一旁默默瞅着皇后,轻吐一口气,凤目精光终于缓下些,朝英王道:“你有功了。”
英王退后行礼,口称不敢。帝王道:“这小戏果真不错,都传上来,赏罢。”
英王再揖:“儿臣代家班谢父皇恩赏!”
“家班?谁的家班?”天子微睁了凤目。
“回禀父皇,先太子太师宋文定公家班。他家如今家主,宋文定公嫡孙宋纯仁亦在殿外伺候。”
帝王微笑垂眸,过了片刻才道:“原来是他,传上来罢。”说着又回身向内侍道:“既是文定公后人到了,你去传宋御史来。他哥哥好容易来一趟,也该让他一家子团圆团圆。”
内侍从命去传怀瑜,纯仁携领家班进殿跪叩在地,山呼万岁。帝王微笑命他起身,上下打量一遭,“这便是老太师嫡孙?果真文采风流,江左遗风。”
纯仁恭敬谦逊一回,称说愧不敢当。帝王还道:“老太师当日一篇《莼鲈赋》歌遍朝野,‘昔我往兮春水绿,今我归兮就莼鲈。人生百载兮何汲汲,家三千里兮空羁羁’。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正说着,侍御史宋怀瑜已领旨候在殿外,内侍进来传报。圣人传怀瑜进殿,怀瑜入得殿内并不看左右,撩了青色衣摆叩首在地口称万岁。帝王含笑命他起身,扭头向纯仁道:“你们怎么称呼,是你家行六罢?”
纯仁答应:“回禀圣上,是,宋御史乃家中六弟。”
圣人呵呵笑道:“这倒闹过笑话。他应举时籍贯写的什么?吴江宋氏?你家不是长洲宋氏?朕哪里料到他是文定公后人,不然高低定个头甲。”
纯仁、怀瑜即刻跪叩在地,纯仁俯首奏禀:“启禀圣人,并非宋御史有意欺瞒,其中有些早年故事,宋御史已算学生四世外亲了。”
圣人微笑,“这却有趣,陈芝麻烂谷子最是下酒,你且说来。”
纯仁再道:“学生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