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圣人衣袂吹得翻飞,映在英王眼底仿佛一尊得道仙君,英王险些跪下去。
圣人正要再说,心腹内臣急着进来抱怨一句:“万岁爷给奴婢招罪呢,吹的什么风!”说着向英王行礼,请英王扶圣人走进去些,出来命人将几扇门闭得牢牢的。
圣人轻笑:“瞧见没有,得了这个位置,马骑得急些都要落个‘不顾社稷’。英王想清楚。”
英王垂首扶圣人又往东暖阁坐了,“父皇圣体要紧,儿臣这回……”话没说完圣人摆摆手拦住了。
“朕心里有数。”说着拉回话头,“倒是英王,有数没有?”
英王撩袍长跪在地,“请父皇明示。”
圣人揣手对他坐了。“你比你哥哥强在何处,又弱在何处?”
英王垂首不答,圣人笑笑。
“其实你明白。筹谋帷幄你比他强,不止一点。从前你大哥哥在时亦未必如你。”
“你猜你二哥方才见我说的什么?”
英王缄口,圣人又笑了。
“他来请罪,说自己不肖,不该同你争执。此外便没有了。他不像你,不知这‘不肖’从何而来,更不如你,开口便提你大哥哥。”
英王闻言抬头急切就要分辩,圣人抬抬手。
“朕知你也是真心。这是你的好处……”话到此盯住了英王深深沉下脸,“却也是你的坏处。”
“天家如履薄冰,不止棠棣之间,更在君臣,甚而在内闱。我问你,这次带宋班来,你所为为何?仅止借他伶人为你母亲贺寿?”
圣人一语中的,英王伏身叩首。
“你要为他家向朕求情。”圣人起身踱开,负手昂头,“你不单带了宋纯仁,还藏了他家老三,宋文鹤。你要为他求官?”说着回首深深望向英王。
英王再又叩首,“父皇圣明。儿臣巡抚南直,宋家于南省士族间为儿臣游走,如今鱼水之欢多有他家功劳。”
“为此你要向他家报恩?”圣人眯了琥珀色的眸子。
“儿臣不敢。”英王抬头认真对着父皇,“当日宋怀瑜中举亦数偶然,然而父皇深谋远虑,宋六才名在外,若不中,恐伤了天下仕子之心,父皇这才留下宋六。”
“宋纯仁一手时文天下闻名,两京一十三省无出其右,二十年举人,世人如何信服?既如此,不如……”英王胸中暗跳,自己镇定一回,“趁着这回,给个同知,既彰陛下恩德,又……彻底断他门路。”
圣人听得吸气,俯身拉了儿子深深盯在眼底,“这是你自个儿的主意?”
“儿子糊涂见识,请父皇教诲。”英王不见什么闪躲,望圣人一眼然后恭敬垂下眼睑。圣人终于微笑,“毕竟两代栋梁,同知倒也不必,比着汤显祖,给个南直主事罢。”
“是。”英王垂首。
“那个叫文鹤的呢?”
“他不曾再应举了。”
圣人久久盯在儿子身上,“赐个同知。”
英王大惊耳中嗡嗡作响,却不能分辩,极力稳着喉咙,“谨遵圣上吩咐。”
“这个宋三比宋大危险。”
“儿臣明白。”
圣人扶了英王,拉着他手柔声道:“并非朕偏同他家过不去,你得明白,宋家不止是宋家,更是南直、浙直、江左,甚而是江南道。盐漕、丝绸、棉纱、海关,江南士族连成一处、铁板一块,宋家不过一个招牌。如今梁溪事愈演愈烈,明管,损毁言路;不管,士人讪谤朝廷。”
圣人手握紧了些,“江南人不能全不抬举,却更不能肆意抬举。”
“儿臣明白。”英王更沉了音调。
“这回你有长进……朕又替你下一回狠心。今后如何,便得你自个儿揣摩了。”
英王垂首称是,圣人又道:所谓天子者,应天之道,代天行是。应此道者方为天子,不在棠棣之争,更不在朕……”此语一毕,圣人深深盯在英王眼底,“这话英王明白么?”
英王深深作揖,“儿臣明白,儿臣只管遵父皇教诲,学人君之道、为父皇分忧,余事不论。”
圣人点头,“所谓人君,胸有万民、心怀天下,而非一事、一族、一地之得失。不可不仁,却亦不可不威。无道则德不就,无术则威不立。”
圣人望着儿子,蹙了眉,却含着笑。“朕也老了……不能一直守着你们……英儿,快些长大罢……”
英王听得直垂下泪来,跪在地上急道:“父皇千秋万岁是要做老神仙的!儿臣等着给父皇做千万岁的寿诞,父皇不要说这样的话!”
圣人笑着摇头,将人拉起来。“别说这些傻话。你举荐的那个孙思望,什么出身?”
“据说祖上行医,也算个斯文人,并没听说什么要紧出身。”
“倒还算机灵,留在吏部罢。”
“是。”英王垂首。
“行了,朕也乏了,你去罢。瞧你大哥的事儿准了,快去快回。你二哥明日便走,朕也不好多留你。”圣人开口送客,凤目却仍守在英王身上。英王泪珠垂落,酸着声音道:“父皇一定保重龙体,凡事莫要操劳,儿臣等愿为父皇分忧!父皇夜里要早些睡,打坐也莫打得太狠了,迟些飞升没什么。秋天湿凉,父皇当心着些腰腿,还有,若是咳嗽,多吃些秋梨汤……”话到此噎住了,抬头唤声“爹爹”。
圣人酸了眼眶,却嗔道:“行了,啰里啰嗦,老太太似的,去罢。”
英王不敢硬留,又磕了头,起身恭敬退后,出了东阁将将转身,却听身后一声“英儿”,又站住了。
“早些想清楚。”帝王声音格外柔和,却带着些哀戚,“吾儿……勉之。”
英王立时垂泪,重重磕了头,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