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开得足够快了,两人并没淋湿多少。
她衬衫上还落着没浸透的水珠,擦得及时,衣服也只是半潮。
许惩在前方迎着风,整件衣服都快湿透了。
乔方语有点内疚:“你……”
许惩摇摇头,说没关系,语气很温沉。
隔着愈发浓密的雨幕,许惩看着隧道口外的风景。
弯道已经看不清,遥远的别墅群只剩一个小小的影。
更远处的鹿鸣寺香火缭绕,人声喧扰,檐下垂铃叮铮作响。
沿途的桂花被雨打落,白金色的小花瓣落满沥青长道,不知道会被风吹向何方。
城市无时不刻忙碌。
宇宙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只在这一刻,她和他被留在了暴雨滔天的隧道里。
像是和全世界隔绝,时间都停止,只为了定格这一瞬间。
许惩静静地看着远处。
“原来还挺近。”他忽然说了句。
那曾经让他觉得那样难以走出来的地方,那么漫长又跋涉的一条路。
原来这么近,这么容易。
只要骑上一辆普普通通的家用电动车,几分钟的功夫,就能够到达了。
乔方语吸了下鼻尖,凑上前,轻轻碰了下许惩的脸。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怎么了?”
乔方语有点忧愁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你真的不会感冒吗?你的脸摸起来有点烫。”
“……”被她这么一打岔,许惩感觉自己心里那些久违的、郁结的情绪,都好像瞬间消散了。
他干脆将车搬上人行道推行,朝着隧道深处慢慢走去。
乔方语跟着他,很认真地说:“没法弄干衣服的话,就多动一动吧,动起来就不冷了。”
许惩散漫弯唇,嘈杂雨声里,他平淡开口:“我曾经和父母住在这里。”
“后来,我母亲病故。”
“父亲出轨,再娶。”
他平淡到不像是在叙述自己的过去。
词句都精简到薄情。
空气沉默。
脚步声在空荡隧道中回荡。
许惩微微侧眸看向乔方语,倏然发现小姑娘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倒是让他惊了下。
“你这……”他有点啼笑皆非,“不会吧?乔乔。”
乔方语摇摇头,许惩的额发也沾了水,眉眼比平日里更深邃分明,只是这样略欠几分笑意地望着她,都像是含着缱绻深情。
让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乔方语的指尖轻轻划过他小臂,他先前卷起袖口,给她示意过伤口的位置。
那里分明已经没有伤痕,她却像是看见了曾经遍布其上的,淋漓的血痕一样。
而她没见过的,又有多少呢?
当他四年前驾驶摩托,带着死都不怕的觉悟踩下油门的时候,是什么让他无所眷恋,拼死也要逃出去?
当所有人都在羡慕他有一个顶好的出身,他却穿着宴会场的西装,孤身一人出现在最肮脏破败的小巷,连归处都难觅的时候,那些给予他身份地位的血亲又在哪里?
……那天他坐在中心医院昏暗阴湿的楼梯间,随身带着那张编号NO.0001的就诊卡。那时候,他想要追寻的,又是谁的身影?
只要想到这些,她就痛到像是被人攫去了呼吸。
她想起小阿姨曾经说过的。
“阿语不适合读艺术。”
那时候方芳还不高兴,觉得她的天赋,就是最好的。
然而她还记得小阿姨当初的神情。
她抱着瞳瞳,说,“做艺术需要感知力、需要共情。”
“但是万事万物,过犹不及。”
……
直至今日,乔方语才恍然明白,小阿姨或许并没说错。
她能一直寻常无事地学习、生活,全归因于那时的她,还没有太过在意的人而已。
而一旦那个人出现了。
她就会感同他的身受,痛他曾经的苦,行他先前的路。像是陷入黑洞,越溺越深,无可自拔。
乔方语缓缓吸了口气。
但她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恐惧和逃避的自己了。
隧道中央,横跨一片透明穹顶。
为了通明,隧顶在两座山体中间的位置镂空,光线穿过透明顶棚,沉进冗长的隧道里。
细碎的灰尘飘浮,照射的光线在路面漏下一个方形,光路柔和明亮。
乔方语深吸口气,迎着光,看向许惩的方向。
“我……可能也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她皱着眉,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眉心的胎记:“因为这个。”
“一生下来,我就被亲生父母扔掉了。”
“当时是冬天,爷爷奶奶在垃圾场里捡到我的时候,我都已经不会哭了,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还有这么一片难看的红斑。”
“街坊邻居都告诉他们,这是红斑狼疮,会传染的。但是他们还是决定救我。”
“之后,爷爷带我去医院,医生说这只是一片胎记,是良性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鹳吻痕。”
“爷爷奶奶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乔方语轻声说,“后来,他们就决定收养我了。”
“办理证件的那天,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派出所的问讯台高,民警小姐姐对奶奶说,小朋友也要过来的。”
“爷爷直接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肩膀上,说——”
“我们阿语就在这里!”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小孩了。”
许惩望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如覆涌的浪潮。
他没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心,沉默不语。
乔方语却笑:“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不能决定自己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