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立春就在眼前,亲耕前两日,皇帝和随行官员需进行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浏览祝文。
各个部门都忙碌起来,太常寺与京兆尹先把农具运送到先农坛,工部官员则开始布置耕台等等。
地方各司则在教司坊选伶人扮起风雨雷电诸神,又召村民担任起重要角色,好不热闹。到了正日子,皇帝仪仗从宫门而出,浩浩荡荡地往先农坛而去,百姓得以在两道瞻仰天颜,一个个下跪叩首,高呼万岁。
嘉月亦是端坐于凤辇之中,辇围的帘子是半透的金丝鞘,透过这方薄薄的帘子,外面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天地。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过了这座桥,便有卖水饭、爊肉等吃食的,杨家的玉尖面①,又松软,甜度也适中,还有别处找不到的芋儿馅,再接着往下走,有王珍药铺、果子行、金银楼……过了河对岸,就更加热闹了,有胡商开的香料铺,凉水铺子,各种食肆酒楼等等。
她之所以对这个了若指掌,是因为她及笄时,公主府便开在此处,她封地在寿城,可皇爷爷不舍她远离,于是耗费重资建了这座公主府。
这是去先农坛的必经之路,皇爷爷曾说过,以后每年春耕之行,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可没想到,他竟一次也没实现。
往事如浪潮涌过,在脑海里留下一个咸涩的痕迹。
凤辇终于从那座门庭衰落的公主府经过,渐渐地抛到脑后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驾终于抵达了先农坛,皇帝被大伴搀下了龙辇,祭拜完进殿换龙袍,却不想年幼的皇帝在这当口闹起了别扭,无论如何是不肯登耕台了。
于磊急得火上浇油,只好禀报嘉月,嘉月二话不说就进了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见她蹙紧眉心进来,脸上霎时白了一片,慌里慌张地抢在她开口之前,跪了下来。
“皇帝为何不想登耕台?”
他咬着下唇道,“就……就是不想。”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想到他竟警惕地缩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问,“可是身体不适?”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弱弱地道了一声,“没有……”
嘉月从他抿得紧紧的唇,看出他浑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温顺,又怎么会突然变卦?
她满腹疑虑,然而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眼下离吉时不远,这么重大的国典,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得上。
于是她蹲下来,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释,“母后知道你年纪尚幼,舟车劳顿身体不免乏累,不过你不必担心,待会有两位耆老帮你扶犁,你跟他们,沿着田埂慢慢地走两圈,这就可以回看台观礼了。”
皇帝看着她,眼底逐渐泛起一点红血丝,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道,“朕既然是一国之君,又如何连一句说话权都没有了?”
她脸色微变,很快又风平浪静,“你是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自古以来,哪个明君不是顺应民心,听从谏言?你要的答案,本宫会慢慢教你,不过这回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你要是跟本宫犟,本宫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与不信?”
他大大的眼里淬着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动,“你可以试试。”
皇帝想起出宫前,乾礼宫花隔后那个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两可的话,“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后是怎么仙逝的吗?”
“母后,她不是病逝的吗?”
那人捻着银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纪,本想回家养老算了,没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断老臣的羽翼,又先后谋害了先皇后与先皇,老臣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冒险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无论如何,老臣绝对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时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别把见过老臣的事情说出去。”老人说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辅,等等,你还没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父皇和母后呢?”
郦延良在门边驻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后仙逝,谁是最大的获利者吧?”
“是……”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一张明丽娇美的脸庞,“是她?”
郦首辅没有回答,慢悠悠地踱远了,可皇帝却霎时想起很多事来,父皇初登大宝时,蔺嘉月只是母后的奴婢,可短短几年间,她便成了掌权的太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皇帝想明白了这一层后,登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她不是想独揽朝纲吗?那么他若是罢了此行,就凭她一己之力,还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吗?
然而,他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嘉月一开口,雷霆万钧的气势就压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双肩耷拉了下来,嘴角一瘪,嗫嚅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涣散,这个皇帝马上可以换个人来做,这世上就是这么残酷,母后是帮你,你懂不懂?”
“那我这个皇帝不做了还不成吗?”
“你想让位给燕卓?那本宫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转,一壁缓声道来,“你如今身为国主,虽不是本宫亲生,到底养在我膝下,本宫对你的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让给燕卓,他们母子同心,又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时候,本宫就算想帮你,又怎么能赢过他们母子?”
皇帝这才感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这个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则换了个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为了求生,他只能做这个皇帝。
嘉月看他乌黑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似有动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负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雕花扶手,给他施加压力的同时,又让给足了他时间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时间脑海里飞掠过各种预演,到最后发现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辅为他撑腰,也未必能将她一举扳倒。
吉时已到,外头的内侍已过来请。
嘉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