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间,一名士兵前来恭请佐雅泽受刑。
佐雅泽点点头,向前跨出数步,回头问高唐:“小将军回来了没有?”
高唐瞥去同情的一眼,回答道:“没有。”
佐雅泽心又是一沉,木然跟着士兵去了。
他所在部队的营帐前划出一块空地,居中摆了张木床,两名执杖的刑监候在两旁。外围站着许多发髻或衣衫松散之人,都是临时被叫来观刑的,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治军效果。
“你说你,素来不受父皇待见,风里来雨里去,挨一通棍子算什么?原先在洛浦水师,不也被汉王叔当众责打过……”
佐雅泽努力给自己打气,想尽可能地维持体面。
——没有用。
他睁开眼睛,所见是旁人饱含轻贱和同情的目光;他闭上眼睛,又听见他们交头接耳,极尽讽刺。
“到底是皇子,受罚还有个东西垫着。”
“人家身骄肉贵呐!咱这等无名小卒,哪个不是按在原地就打了?”
饶是佐雅泽从宫中到军中,一路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他仍不可遏制地在这一刻感到羞愤难当。
刑监请他去衣趴在木床上,他充耳不闻,只死死咬住口唇。
两方僵持不下,直到高唐赶来,高调地宣布:“奉圣上口谕,将仁勇校尉葛遗杖四十!”他匆匆把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塞到佐雅泽掌心里,小声道,“高某无能,没能讨得圣上的赦免,只讨来了成康王的信。”
泪水迅速涌上眼眶,佐雅泽一手握了握高唐的手,一手捏紧那封信,深吸一口气:“高将军,大恩不言谢。”
受刑者不再反抗,主动脱去外服,俯卧到木床上。
“开始吧!”高唐转向刑监,两只脚尖朝外,站成八字形。
刑监心领神会,让士兵分别压住佐雅泽的双肩双足。
两根军棍立时呼呼生风,交错捶楚,要不了三五下,佐雅泽的臀腿处就皮开肉绽,裤子上绽开大团的血迹。
佐雅泽疼得直冒汗,身体在压制下剧烈颤动,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十指反复绷直又蜷缩,最后抠进木床粗糙的床沿。
他心知这等打法已是高唐争取来的减刑了,臀伤轻于腰伤,创口皆在皮肉表面,伤不到内里的血脉筋骨,慢慢调养是会好的,便硬生生地忍下。
然而他每一次咬牙坚持的信心,都在下一击重棍的到来后溃败。
疼痛如蚕茧层叠累加,渐渐地,他简直丧失了痛感,只觉目不能视物、耳不能收声,一身如堕混沌。
到最后,他鼻间出气多进气少,随时可能断气,再大力的军棍落下来,也仿佛在敲槌一滩毫无生命的烂肉臭骨,激不起丝毫挣扎。
他不免在绝望当中产生癫狂错乱的念头:难不成父亲真要打死我?!
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不喜欢他,对他失望,放弃他。
那他可以努力变好,变成符合父亲期待与标准的儿子。
或者……或者他干脆避得远远的,就像九岁时那样,一个人去外面生活,避免在近前惹父亲心烦……
但父亲想要他死。
天下有不容弃父之子,而容有弃子之父。
因为是父亲,所以被容许杀死亲子而无罪吗?
……
大夜弥天,四下里一片黑茫茫。
军棍在佐雅泽粗重的呼吸声中颇有节奏地起落,伴随着刑监的报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四十杖打完,士兵松开了手,佐雅泽哪还有动弹的可能?他浑身瘫软几近晕厥,身下的木床,连同相邻的地面,全溅上鲜红的血。
围观的众人四散去,高唐蹲下身,拨开佐雅泽被汗水粘在眼睑上的落发:“圣上还说,等杖罚结束,要你上个谢罪折。”
佐雅泽舌尖发苦,伏在木床上气若游丝:“信……”他太痛了,受刑过程中攫不住弟弟的来信,信掉下地,沾染了猩红色,“摇光……写了什么……”
摇光是佐雅云的小字。
高唐捡起信,本有些犹豫,在目视佐雅泽被剧痛折磨得变形的五官后,终于依命展开了信纸:“请恕标下僭越。”
信上只有一行字。
高唐念给佐雅泽听。
“我亦不知命在何时。”
*
天上星辰依旧远。
这一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尤其狂风大作,迷住了所有人的眼。
一旦风力增强到足以移动沙丘,黄沙恐将变成巨型的覆舟,把他们全部活埋!
罗黛呸了一口,吐出风刮进嘴里的沙粒,下马立稳脚跟,避开风头。
“琉军听令!丢弃身上所有重物,张大双臂,向地面平卧或俯趴下去!”她对大家喊话。
这个法子是阿莱教她的,他具备一些沙漠生存的经验,知道人陷入流沙当中,最忌讳的就是剧烈挣扎,起到反效果,使黄沙搅动成浆,变得愈发稠密紧实,竟至于直接夹断人体。
唯有扩大躯体和流沙接触的面积,才能有效阻止下陷的趋势。当沙面从流动转为静止,落难之人可以先试着小幅度抖动四肢,令周围的沙子松软下来。
阿莱和少数几人侥幸未踏入流沙,便举着长枪,递给受困的同伴抓住,小心地拉他们出来。
若是有人陷得过深,半截身子都埋进去了,他就解下腰带打结串起,一头系在人的小臂上,一头系在马的缰绳上,凭借马的拉力,拔萝卜似的拽着人起身。
一无所有的琉人们在荒漠深处求生,罗黛一边控制马匹不要乱动乱跑,一边鼓励大家保持耐心自救。
她只想快些帮助车队成功脱困,集体回撤去相对安全的沙丘那儿,甚至顾不上担忧沙匪会不会追来。
天亮得很慢,但黑暗总归是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狼吼似的黄风势态渐弱,席卷上半空的沙石纷扬落回地上,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尚未落定的沙尘犹如一重厚厚的帷幕,悬在濒死的琉人与虚假的古城之间。
帷幕的背面,依稀可见人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