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一周,岳州城内水势全退,知府张惟均忙着处理赈灾救济之事,掩埋安葬诸多无人认领的尸首。李焱始终记挂舒湘,随同张惟均四处查看,所到之处哀鸣不绝,许多地方遗骸变形,气味难掩。
张惟均日夜操劳,衙役们东奔西走,亦赶不及尸首腐朽的速度。开粮仓赈灾,而官府粮仓被淹大半,实在杯水车薪。满目疮痍,许多遗骸完全无法辨出最初模样,李焱跟随查看,每每期望找到心中遗骸,待看到无法辨认的遗体时,又暗自庆幸,椎心压抑,自掏腰包万两银钱给予张惟均,令其发布公告,尸首无主者,只要上报官府并主动掩埋,即可获银钱补助和奖励。
白日压抑难耐,夜晚辗转难眠锥心刺骨,即便如此,李焱仍不想离开岳州,未见尸首始终尚有一丝希望,而一旦告辞,便心中再无色彩。每日早出晚归,他身心俱疲,只是一口气强撑而勉力支持,手下众多壮汉却因连轴转多日,已有人病倒。
客栈里舒湘行动已无碍,华奕朗惊讶李焱在岳州城内的执拗,见他似乎无离开岳州的迹象,便打算先行离开,命麾下打探北上路径,发现无论水路陆路,都有衙役守住关卡严加盘问,一番考量下来计划以退为进,先返回潭州再东入鄱阳后北上,这条路上无人盘查,可彻底甩开李焱。
这日与客栈结过账,华奕朗扶住舒湘上了新买的马车,自己又做起马夫,和众麾下一起离开岳州城。
大堂里打扫卫生的掌柜丫头,看着戴帷帽的蹁跹女子经过身旁,和华奕朗一同上了马车,呆呆望着车马远去。
“发什么呆?莫要偷懒!”见自家女娃看着屋外痴傻,掌柜随手把手边账册砸向她。
丫头并未气恼,拾起账册走到父亲身边,指向门口张贴多日的寻人告示,小声问道:“爹,如果看错了,官府会不会罚我?”
掌柜看了一眼已有些残破的告示,惊讶道:“你看到了?应该不会罚,没听说过”。
丫头有些紧张,抿紧唇在掌柜耳边低语:“刚刚那个戴帷帽的女子便是,我给她换过衣裳”。
“千真万确?那你怎么现在才说?”掌柜张大嘴巴,看着告示上黄金百两四字,不禁舔了舔唇。
“我得了一俩银子”,丫头脸上起了绯红:“而且他们人人有刀有箭,我怕给咱店带来祸事”。
“说你笨,有时倒有些聪明”,掌柜瞪了自家女娃一眼,又抬手摸摸她的脑袋。
大街上积余和几位府署衙役正指挥众人清理低洼处的淤泥,掌柜父女二人手持告示,向正忙碌的衙役行礼。
“这位官爷,我有这告示中的线索”,掌柜手指告示中女子画像,弯着腰笑道。
被问话的衙役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父女问道:“是什么线索,骗子到府署骗人,只会本相毕露”。
掌柜眼神有些复杂,脸上挂着笑,看了自家女娃一眼。
女娃坚声道:“她在我家客栈住了半月有余,我给她换过衣裳”。
积余的心脏要蹦出胸膛。
“她真长图上模样?和谁在一起?”积余忍不住问。
女娃用尽平生所学词汇费劲地描述了一番舒湘的美貌和华奕朗一行人等特征。可积余没听出什么世子妃的特征,想想李焱难看的脸色,追问道:“除了这些,女子还有甚别的不一样的地方?你既然服伺过她,她原本穿的什么衣裳?”
女娃低头想了想,又抬首大声道:“脚上和腿上有许多吓人的红色瘢痕,像被烫过一般。衣裳黄白色,有很多好看的绣纹,有缠枝牡丹花和祥云花纹”。
积余长吸一口气,急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又叮嘱衙役赶紧面禀世子殿下,他先去追赶。
*
岳州城外,马车南行。舒湘折起车帘,坐在华奕朗身后。
她在客栈休养半月余未曾出过房门,马车上看到岳州城内外到处沼泽淤泥,城内许多简易围棚塞满灾民,城外水退后千里荒滩,杳无人迹。
长这么大,她亦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遍地哀鸿之场景,想想毫厘之差她亦会葬身洪水,又想到和华奕朗同去京城前途未卜,他虽轻松自在,舒湘却开心不起来。
华奕朗察觉她闷闷不乐,笑着给她讲笑话解闷。
舒湘心神领会他的举动,淡淡笑着回应:“半月未出门,这人间仿佛已不识得。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感慨人生天地之间,若电光火石,转瞬即逝,还毫无痕迹”。
“再去京都,不知会遇到怎样情景”,舒湘的话中满是担忧,她并非忧惧自身,华奕朗屯兵抗旨能被天子轻易接受么。
“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1
华奕朗拉过舒湘的手,让它环绕自己的腰,舒湘顺从地靠近他的后背,轻轻环抱着他。
轻轻的吻落在自己的乌发,她耳边传来华奕朗的气息:“我们好好为自己活几日,这人生便也值得”。
重生后净心庵再遇火海,岳州城里水中侥幸,这一世又有耀之不舍不弃的陪伴,舒湘一时心中温暖,便觉万分幸运和满足,心中灰霾散去,环抱着的手又紧了几分。
“你在车中睡会,不用陪我说话”,华奕朗轻抚舒湘的手,示意她靠坐软塌上休息,他放下了车帘。
舒湘昏沉沉地欲闭上眼睛,车外马匹嘶叫一阵,马车陡然停了下来,颠得舒湘差点滑倒在地。
“你意欲何为?”车外传来都卫陈啸的声音。
掀开车帘,舒湘一眼便看到滚倒在地的积余。他目光如豺狼正死盯着马车,忽见舒湘从车中探出头,脸上顿时涌出一闪而过的笑意,伸手便从后背取出弓弩,向天连射两箭,箭矢发出巨大声响。
“鸣镝箭?” 陈啸飞身下马,一脚踢飞积余手上弓弩。
积余并未反抗,痛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双手无力垂了下来,竟是被陈啸踢断了手。他的眼光仍然死死锁住舒湘,带着些许哀求的声线:“世子妃,总算找到你了!”
舒湘神色复杂看向华奕朗,他面色沉着看不出内心。
世子妃三字如炸雷在陈啸头上响起,他瞠目结舌看向华奕朗和舒湘,他俩面色平静,似乎一点不意外,陈啸等着华奕朗的指示,心中却暗暗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