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裴龄一张老脸险些没挂住,然而张了张嘴,一下间竟只能吐出个“你”字来。
明光见了,疑惑道:“怎么,裴公不愿为陛下效命?”
裴龄眼皮狠狠一跳,赶紧转过身去:“陛下——”
幸而景帝并无异色,只道:“裴卿忠于国民、心系天下。朕心中有数。”
裴龄立即道:“陛下圣明!臣绝无异心,也绝非不愿为陛下效命!只是……”
景帝道:“朕信裴卿,不必多言。”
“明光胆大素爱直言,有句话倒真说得没错——遍观朝野,只老师与裴卿德才兼备。可惜老师随我征战、积劳成疾,洛京春寒,风雪一吹便致顽疾复发,卧床难起,近日两省之务,都是朕在处理……今日大朝,朕本欲赐座,老师坚持不肯,才与众卿同站。以老师现在的身体,助朕理国,已是勉力,实在不可远行……”
“改税之事,朕意已决。今日开朝虽为与诸卿共议,却是求精益之道、推行之策,并议选督办之人。”
裴龄心中一沉。
果然听得景帝道:“明光力荐裴卿,朕听之思之,卿确实可堪大任——”
却不给裴龄说话的机会,竟直接看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恍然。
至此,谁能还不懂?
什么“望侯力荐”……分明就是景帝要让裴龄来推行这个新税!
她要让他代表所有旧臣,同北地世家撕破脸皮!
“陛下圣明!”
自是明光率先出声,回复景帝。
新臣们一下回过神,忙跟着低头拱手:“陛下圣明——!”
顿时,只余大殿最前的裴龄与他身后一干原本为了附议他的旧臣还抬着头,愣愣站着。
景帝见了,便道:“裴卿何意?”
她那素无波澜的面容终于有了点不同,眸色微变。
宽袖遮掩下,裴龄早将一角衣料攥得死紧,此刻闻景帝问,才慢慢松开手,声音却硬了起来:“陛下,臣方才已陈明——臣以为,新税不可改!”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变为恳切,“陛下,南地百姓淳厚,又久受陛下恩惠,自然适合新税、也能顺利推行。但北地民风彪悍,虽同为陛下子民,却全然不如南地百姓服从管教,稍有不顺便喜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为,幸有各大世家出资,投入大量银钱,招抚恶民为其劳作,才保得一番平定。世家不吝财宝、为君分忧,陛下却要臣往北地推行新税,取其财、夺其宝,岂不寒他们忠君之心!届时,恐重生祸端、再起战乱啊!”
“所以,陛下,恕臣无能,不能为您推行新税!”
景帝听完,垂着眼,竟不出声。
好似为这一番言语所动,心生动摇。
裴龄见状心中一喜,抓住机会,续道:“十三年前,桓帝便是因采纳太子裕建议改税,寒了世家之心,致使北上巡查时遭受恶民刺杀,险些丧命。回京后,再不提改税二字。然世家忠心已伤,不再愿花费自家钱财替朝堂招抚恶民,短短半年,各州乱象由生,不过五年,桓帝便无力镇压,随之即是天下大乱、王朝覆灭!”
说到此处,他慢慢闭了下眼,好似不忍,“桓帝遇刺时,太子裕舍身相救,在恶民刀下丢了性命……彼时,举国哀悼……”
那双老眼猛地睁开,眼中竟忽然闪烁水光,像是因悲痛而生出了泪意,掩去划过的一抹精光,深深看着景帝,“陛下,您难道——忘了吗?”
群臣面色微变。
几乎不敢抬眼去看景帝。
有人却笑了一声。
群臣心跳险些一停,颤巍巍回首。
果然见明光那张熟悉的笑靥。
“裴公,我有点听不懂、分不清。”与裴龄展现的沉痛模样相比,明光的笑轻巧得几乎冷漠,声音也是,“你说这些,是在提醒陛下,北地那些占地欺民的世家、不敬王法的恶霸,是与陛下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呢……还是在警告陛下,陛下的祖父、陛下的父亲都奈何不了的人……陛下——也别妄想同他们作对!”
末句,语气陡变!
一刹眸光如电,声厉似箭,狠狠扎向裴龄!
“放肆!”
景帝豁然起身,面色冷厉。
天子之威,顿时如山倾下!
群臣吓得毫不犹豫屈膝,哗啦啦跪了一地。
只纪从善一人,面不改色地站着。
裴龄自然也跪,口中则喊:“陛下,臣绝无此意!”
群臣深深伏地。
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明光却还敢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身体倒规规矩矩跪着,声音因伏首而有些闷,语气仍分外锐利。
裴龄觉得自己气得头昏,又不得不保持清醒。
根本一点都不想理会明光,可景帝此次竟没再出声呵斥,那他便不得不回应。
心中已在破骂明光,口头却一派义正词严:“陛下,臣只是怕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哈!”
明光重重嗤了声。
“北地世家侵占土地、鱼肉百姓,压良为贱、草菅人命,勾结州官、只手遮天!你口中那刺杀前朝老皇帝的所谓恶民,根本是北地世家与狗官拿刀架脖子上逼出来的!前朝未乱时,北地便已饿殍遍野;今陛下登基,分明天下大定再无战乱,怎却有更多的百姓争相逃离北地?你可知短短十日,南下的流民竟便有十万之数!”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最前方裴龄跪拜景帝的背影,竟缓缓站了起来:“裴龄。”
“你说,北地百姓所苦,当真是战乱吗?”
裴龄自是看不见明光动作。
但他咬紧牙关,竟也抬起了头,望向景帝,露出满脸错愕:“陛下!望侯所述,臣皆闻所未闻!敢问这些事,望侯都是从何处知晓?若、若北地真如望侯所言……那看来是,臣深居洛京,为人所骗了……”
他说着眼皮往下一跌,目光游荡,慌得飘无定处,好似真陷入了自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