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住,儿时记忆如海里浪花,滚滚而来。
启蒙那天,长辈们正言厉色地告诉他,读书是为了长见识、拓视野、做自己,逼他发誓一生不考功名不做官,远离朝廷,永远不对皇家人心软。
那时他问为什么,长辈给他讲了老祖宗沈湛的故事。
天下大乱时,沈湛与谢舒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两人青梅竹马,自幼感情深厚。
大婚当夜,谢舒扯下盖头,要沈湛陪她打天下,于是他出谋献策、推贤进士,助她创立大晋朝。谁曾想,当上女帝的谢舒翻脸不认人,勾搭朝中文武百臣,要开后宫,纳妃嫔,逼沈湛和那些以色侍人的男宠共处一室,最终沈湛辞官远走。
所有人都说谢舒是故意的,因为民间流言,若非沈湛没有称帝的心思,恐怕天下该姓沈。她知道沈湛一身傲骨,怎肯为人妻妾,于是暗中筹谋一切。
从此便开始流传谢家血脉是无情脉,而深受其害的沈家人也订下两条家规:一是不入朝做官,二是不娶皇家人。
呼呼冷风唤醒沈浮白的愣神,他难得茫然地望着三个人的背影。
“小姐,有好消息!”院子里,织春迎面跑来,眉开眼笑地作揖道:“秦卫尉说,官道的雪已经通的差不多了,最迟后日我们就能动身去苑州。”
“那确实是个好消息。”谢鸳面露喜色。
身侧的宋花失落地垂下头,小手搅在一起,“姐姐,你要走了啊。”
“这是好事。”宋树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嗯。”谢鸳一边点头,一边扯下胸前的护身符递给黯然伤神的宋树。“这是我幼年生病时我母亲给我求的平安符,现在给你,等将来你带着妹妹到了京城拿着它就可以寻到我。”
他沉默接过,瘦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湿润润的雪雾被风吹散,东方泛起鱼肚白,缕缕霞光穿透云层驱散了天空最后一丝阴霾。
当阳光照在宋树倔强的眉眼上时,他捏紧护身符坚定道:“姐姐,我一定会考上功名去找你的。”
“好呀,我等你。”
宋树小心翼翼地把平安福塞进怀中,牵起妹妹的手离开。
第二日早晨,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长街,悠悠停在沈府门口,骏马上跳下一个身形魁梧的禁卫军。
“织春姑娘。”他抱拳致意,织春领他进门,两人边走边说。
“公主怎么不在?”
“临行前公主说要去辞别沈家人,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公主的东西还在偏房里,要麻烦秦卫尉帮忙抬上马车。”
秦卫尉是皇帝身边的卫士之首,武力高强,此行专门负责谢鸳的安全。
“举手之劳。”他颔首,轻松抬起地上的大木箱,东西搬得七七八八时秦卫尉指向门后道:“织春姑娘,这筐炭需要带上吗?”
“炭?哪来的炭?”织春从他身后疑惑探头,墙边竟真放着一竹筐的炭。
她不由得喜上眉梢,没想到公主对两个小孩的滴水之恩,竟换来一筐及时炭,昨夜金丝炭烧尽,虽烧柴续暖,但烟气熏得人泪流不止,灭了火又冷,害得谢鸳咳了一夜,这下有了炭,终于让她悬着的心放下。
“拿上吧,这真是解燃眉之急。”
正说着,长廊上一袭霓裳罗裙的谢鸳缓步走来,娥眉微蹙。
“公主,怎么了?没找到沈公子吗?”
谢鸳点头,神色凝重,“不仅找不到沈浮白,这院子里连一个活人也没有。”
“怎么会,明明卯时奴婢还瞧见火房里有人烧火。”织春愕然,踩过门槛正要走近,一个清癯身影从府外冲进来,直直地撞上她的背,身形前倒,她手疾眼快地扶住墙壁,转身怒目,“谁这么不长眼,万一冲撞到—— ”
“发生什么事了?”谢鸳冷声打断织春,疾步走到浑身是血的沈浪前面,声线紧张:“沈浮白呢?”
沈浪垂头,沾血的手微微发颤,低声道:“宋树......宋树死了。”
“什么!”谢鸳瞳孔骤然缩紧,“怎么可能,昨日我明明亲眼看他离开的。”
“我也希望是假的。”沈浪颓然地后退两步,握拳重重锤向廊柱,留下血淋淋的手印。
“今日早晨,裴家的裴诏喝醉了酒,在街上瞧见宋花,硬要带她回府,宋树知道他恋童,以前被他抢走的女童不到一月就会被虐待死。他便把宋花护在身后,谁成想那裴诏竟把他活生生打死,若不是浮白去得快,恐怕连宋花的性命都难保。”
谢鸳咬着下唇,颤声问:“他们在哪?”
“明月山。”
话音未落,风似的残影越过沈浪,跑了出去。
“知道明月山在哪吗?”
马车旁,一身劲装便服的秦卫尉恭敬地朝谢鸳见礼,“下臣知道,在官道附近。”
“带我去。”
秦卫尉翻身上马,朝刚坐上马车的谢鸳和织春说道,“公主,坐稳了。”
急马驰行,车轱辘碾着颠簸的砾石,闯进湿蒙蒙的破败街道,一路向北。
明月雪山。
由于山路陡峭,三人不得不弃马步行,追随着茫茫雪地中绵延的血迹往前走。
片刻后,漫山遍野的白里,谢鸳看见沈浮白靠站在树下,雪白的衣衫被风鼓起,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半阖着眼,似乎是听见声响,抬头望去,清冷的眉眼比森冷的白雪还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