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归天地,获得解脱。
白真真的案子有了一点转机是在第二天。
午时的阳光刺破云层探出了头,天光顿亮,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时候,阳光正好切到夏灼的鼻梁正中。
她一半身子隐在黑暗里,一半被光映得明亮,仿佛一副色彩对比鲜明的古老油画。诡谲而神秘。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但又不敢窥探的气息。
风铃应声而动。
夏灼抬头说了句,“你好!”
来人是个男生,桀骜不驯的一张脸,校服之外又套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外套上布满铆钉和奇怪的带子。他目光精准地锁在夏灼身上,但又有细微的躲闪,眉毛纠结地拧成一团。
然后径直走向了柜台,敲了下桌子,眉毛越发皱起来,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那目光是显而易见的飘忽,一个不害怕警察的人,他不一定不怕鬼。
他害怕夏灼。
——所有神秘的、古怪的、藏在黑暗里的、琢磨不透的,都是鬼。
夏灼倏忽笑了。
我是什么人?她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所有人都说她的是神,神不老不死,永生不灭,有通天彻地移山倒海之能。
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的存在了,她作为唯一遗留下来的神族,常常感觉到过往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神的存在。
她有时也会看神话,神话里故事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是人类眼中的神,并不是神眼里的神。
她并不是天地所化,她记得自己是从胎儿慢慢长大的,当她还在母亲子宫里她就有了知觉,像造物主在创造人类,她看见自己缓缓形成的心脏,听见心脏发出第一声的跳动,她看见自己伸展出的手脚,看见自己的五官逐渐清晰,她甚至听见自己在分娩后的第一声啼哭,她感受到母亲亲吻她额头的温度。
她的灵魂游离在高空,看见一切的发生,她的意识是早于身体而存在的,这是她唯一察觉到和人类的不同。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和人一样,会饿,会想吃东西,她喜欢甜甜脆脆的东西,喜欢香瓜和梨,喜欢食物从口腔里进入后经过味蕾到达胃里的感觉,她会困,想要睡觉,太阳好的时候会想去外面晒一晒。
每当这个时候,都都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特殊的人类罢了。
自从她的本体被镇压在生死渊之后,她的力量也变得时强时弱起来,那种感觉便更强烈了。
花莱说神先有思想,后拥有躯体。
这就是她为神的证据。
她不知道了,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连最想念的那个人,都快要想不起来他的声音了。
她只记得她吃母乳长大,那时并没有人把她叫做死神,她只是个孩子。
在母亲的耐心引导下蹒跚学步,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听觉,她的世界是无声的默片,但她又知道一切。她记得那个称之为母亲的人从巫医的口中听到这噩耗时的眼泪,记得自己被带着辗转很多医馆,但一无所获。
她经常被夸很聪明,很多事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她也从不哭闹,喜欢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很喜欢晒太阳,像个暮年的老太太,闭着眼,长久长久地在躺椅上晃。
大约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死于战乱,她被外婆带回乡下,住在河堤的巫婆说她是大阴煞,克一切活物。
外婆每天用黑水给她洗澡,对她念奇奇怪怪的咒语,那些咒语带着神奇的符号钻入她的脑袋,带着奇怪的声响,仿佛从时间深处涉过粘稠的大川而来。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强烈的直觉一直攥着她,有一天她开口对外婆说:“你念错了,第四句的末尾,应该是降音。”她示范了一遍,黑水沸腾翻涌,像恶灵在咆哮。
外婆吓得瘫倒在地上,那一年她七岁,说了第一句话。
从此和怪物两个字形影不离。
她时常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连爬虫都会绕过她行走,恶犬蹲伏在丈许外对着她匍匐呜咽……
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惴惴不安的村民,最终选择砍断她的手脚,挖去她的眼睛,把她绑上巨石沉入水底,她听见一向没有波澜的内心翻滚出来的滔天怒气,她在黑夜里睁开血红的眼,两胁下破骨骼生出一对儿坚硬的骨翅来。
她骤然腾空而起,速度堪比飓风,翅膀扇出风暴。
然后迅速降落的瞬间,无形的风刃绞杀一切。
血像蒸腾的云雾飞散开来,风吹过去,满地寂静,以及柔软的尸骸。
死气迅速蔓延开,所有的生机顷刻间消散。
所有人临死前留给她的都是惊恐和不可置信的眼神。
被人和其他生灵畏惧,是这一生的主基调。
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说过:“你该死。”
但她不在乎。
想到这里,她不免微微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抬眸看了一眼周南,神色又恢复平静:“这不重要。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摄魂香和三鬼涎你从哪里弄来的。”夏灼唇角逐渐压得平直,语气冷下来,“那不是你该接触的东西。”
周南冷汗涔涔,莫名觉得有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砸下来,第一次切实感觉到深入灵魂的恐惧。
尽管夏灼给他的感觉只是一个孤僻内向不起眼的高中女生的模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以为是谁搞恶作剧,就扔一边了,后来白真真觉得好玩,就拿走了。我现在才觉得那东西邪门。”他抹了一把僵硬的脸,把没在警察那边说的话都说给了夏灼。
几乎是本能的。
夏灼若有所思地转了下眼珠,看来确实是有人故意引导了这一切的发生。
像是某种蓄谋已久的圈套,在等着她去钻。
或许,她想要的那一个,明明是最简单的东西,却真的注定是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