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曾经纤若柔荑的双手已嵌满泥土,她哀哀地注视着母亲,双腿似猛然间灌满了力量,她顾不上多想,背起母亲就向山下逃去。
下一棵树,或是下一道弯,他们就能逃离恶鬼的视野。
宋照岄眼前闪过一阵阵白光,心脏鼓噪着,像年节的爆竹在胸腔里炸响。久居闺中的千金贵女从不晓得,一里地在脚下也不过一瞬,自己的身躯原来能背负一个人的重量。
她已然有些听不清了,眼前的路也变得起伏而扭曲,一股冲击从背后袭来,她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只觉如飞絮飘在空中。
“岄儿,岄儿!”母亲在喊她,气若游丝。
“岄儿,放下我吧,娘亲中箭了。”
宋照岄没有停下奔跑,或者说,她已不知该如何停下。只要还在跑,就意味着这场追逐没有结束,自己还能向上天争回母亲的性命。
水珠就这么从眼睛里滚出来,她甚至没意识到。一颗一颗眼泪砸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打出深色的水窝。
“岄儿,你听娘亲说”,母亲已有些喘不上气,“别管娘了,能以垂死之身给你挡一箭,娘心里……心里高兴得紧”,每个字都变得格外艰难,母亲拽着她的耳垂,紧紧贴在她耳侧,声音仍细不可闻,“从这里离开后,能走多远走多远,若是能找到你弟弟,就带着他一起。”
母亲的双手交环在她脖颈,两人脸间没有一丝空隙,粗粝的尘土和湿漉漉的泪痕磨在颊边。
“找不到……找不到也便罢了。你听着,娘亲要你好好活着,活着……”
“阿娘?”宋照岄已念不出完整的字眼,一张口眼泪就顺着干涸的纹路流进嘴里,掺着沙尘,又咸又苦。
“阿娘!”后颈上没了呼吸,她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追兵。
贵女的那点规训都扔在了血泊里,从小母亲就教导她,手帕要随时藏在臂钏里,涕泪要及时擦净;不能喊作“阿娘”,人前要规规矩矩地叫“母亲”。
可现在,能喊的那个人不在了。
宋照岄颠着母亲的双腿,只感觉手里的那点温热在渐渐消失。
“阿娘……”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像石头蹭过砂纸,喑哑难听。
宋照岄把母亲安安稳稳地放在一处岩石后,转身进了林子。
她在背阴处的山洞坐了一天一夜。
心里像住了一头巨兽,在日光的偏斜间,把她的血肉、骨架一口口吞食干净。
她感觉自己空了。
空到风穿过骨骼都能听见回响。
闭上眼就会想起这些天的一点一滴,父亲被抓走前安抚的笑容,母亲孤零零躺在路边的身影,阿弟捏着自己的手指玩耍,浑然不觉要被送往他乡。
故梦消逝,现在只剩她形单影只。
天星低垂,没有钟漏的日子,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
她进来后仍能听到那些人搜寻的声音,山洞入口仅能容幼儿和少女通过,她又躲在最深处,是以洞外几次有人经过都未被发现。
但不能在这里磋磨太久,身体也不允。
这条命是母亲换来的,宋照岄仍不敢回想,思绪仅飘到那条山路上,就如蝮蛇啃噬着脑髓,浑身泛起细密的疼痛。
母亲要她好好活下去,她谨记着。
只有活下去才能查明真相,才能为无辜惨死的父母报仇!
可恨现在不能返回原处,收殓母亲的尸首,只怕那伙人还在守株待兔。
宋照岄不再虚度时光,阿弟还在等着她,现下最紧要的,是下山。
那些人虽已远离此处,但难保不会在山脚等着截人,从这里出去的路仅有几条,蹲守太过容易。
她得找个法子混出去。
宋家有个独门绝学,是为制图。
大到江山堪舆,小到木金玩饰,无一不能画,宋家人多对度量极为敏感,图形更是能过目不忘。长大后多择一领域专精,各项所需皆不同,绘舆图少不得方向感,精工细活则要熟悉木石机巧。
现下的难题若是落到纸面上,不及父亲玩笑间考她的题目。
这次出山,虽树木倒伏已不似来时,但于宋照岄而言,经过的地形山势就如绘好的舆图在心中缓缓展开,她大致已辨清山路位置。第三日,她顺利找了一处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查探周遭后,在隐蔽处蜷缩起来。
“这山里哪来这么重的血腥气?”
“怕不是哪家猎户捕了头野猪。”回答的这人骑着马在山路上左拐右撞。
“猪血人血你都分不出来吗?”有疑虑的声音明显更为年长,待走近,宋照岄见他已然蓄了胡。
“这山兄弟们常来巡逻的,能有什么事?”马愈发近了,打头的是个脸颊红红的毛头小子,手里抛接着壶袋,显然没把前者的话当回事。
山路上只余马蹄“哒哒”的声响,一行十人,拥簇着一个高头大马的身影,那人的盔甲与旁人不同,凤翅冠反射朝阳,如同林中的一刹火光。
宋照岄探身去瞧,只见一个少年将军端坐于马背,面如冠玉,眼若灿星,彪腹狼腰,身着一件文武袖,袒右的曲水纹圆领袍罩着朱漆山文甲,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支在剑柄上。
在前的小子还欲玩笑,被他以手令止。
“什么人,出来!”
宋照岄自以为躲得巧妙,无人发觉,没想到此人竟灵敏至极。
都说习武之人飞花摘叶亦能刺破铠甲,那人取了块旁人身上的木牌,就那么冲宋照岄直劈而来,她伏低身体仍能听到划破尘气的尾音,木牌插在石块中,只留下颤动的绳结。
宋照岄想向一侧躲避,未想失了平衡,从林间一路滚下来,正砸在小将军马边。
她理了理鬓发,柔柔弱弱跪下,弯曲的背脊如初春新抽枝的柳条:
“民女赵山月恳求军爷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