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在此处,先生还要认我这个学生才好”,说罢,略停了停又道,“方才先生说与我父母是旧识,可是真的?”宋照岄心知对方大抵是为了圆谎随口一说,但对父母的惦念让她忍不住问出口,哪怕双亲不在,能见些他们的老友也是慰藉。
说至此处,见宋照岄言及父母泪盈于睫,不禁怜甚,心中拿捏不定,不知这段渊源是否当讲,于是看向季息,却见他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宋照岄,恨不得上前替她拭泪,袁鸣宇对其态度已心如明镜,不由长叹。
“与袁某有渊源的并非令尊令堂,而是娘子的外祖。”
“外祖?”宋照岄惊讶出声,外祖官至尚书左仆射,朝内尊称姜相,可年轻时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去得早,自己的记忆也稀薄,袁先生瞧着不过三十出头,怎与外祖有旧。
“姜相于某有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娘子既有此问,少不得一一道来。”
原来袁鸣宇出生时并无这个名字,而是唤袁三雷。
他出生的三天前,夏夜电闪雷鸣,在屋中只听见轰隆隆后,跟着一阵刺啦式的焦响,隔日出门领粮时才发现,隔街的老柳被劈出一道二指深的沟壑,切面处泛着蛇鳞般的光泽,因遇了这事,他又是阿娘这些一同生活的姊妹中第三个降生的孩子,便叫了袁三雷。
阿娘是契丹人强占的汉女,后来突厥人占领了朔州,契丹人撤退,他和阿娘却被留在那里。突厥人来后,对原先契丹人和汉人聚居的区域烧杀抢掠,阿娘被充作突厥人的军妓,他也沦为奴隶。
汉人奴隶在突厥人军中只配在军帐外周做活儿,搬运物资已是体面的,健壮男子顶缺,像袁三雷这样的小孩,多被安排去做些洗刷清粪的活计,日日闻臭吸浊不说,饭食也是有一顿少一顿。每隔几日,袁三雷便去内帐边缘,阿娘省了些突厥军痞或赏或扔的饭食,偷偷拿出来给他。
那年河初化冻,柳枝才冒了米粒似的新芽,突厥人那几日焦躁得很,咒骂声不绝于耳,一车车的皮毛和粮食被装上车,留在营里的人越来越少,袁三雷猫在连帐的拐角处,手上皲裂的口子被冷风扫得火辣辣地疼。
阿娘如往常般从内帐悄摸摸地出来看他,她身上裹着张毛毡,他曾见突厥人将这东西铺在床上。
“这些你都拿着。”阿娘把毛毡脱下,团着递给他,里面包着干粮,一小块发黑的熏肉,还有串不足一缗的铜钱,和一支祥云式样的簪子。
借着主道上一点微弱的火光,袁三雷看到阿娘正从额头起一寸寸瞅着他,那留恋的目光来来回回,织成了一件裹身的戎装,时至今日,他仍旧能想起春寒料峭里阿娘眼神的温柔。
“好孩子”,阿娘只着了件破旧不堪的麻衣,瘦小的身躯在阴影里发着抖,“从这条路绕到河边,藏在芦苇丛里,顺河走到峄山角,有条小道,你儿时我常带你去采花的,从那过”,寒气似掐住了阿娘的咽喉,哆哆嗦嗦地上句不接下句,“穿过山,他们说,那里有汉人的驻地。”
“阿娘呢?阿娘不同我一起吗?”年幼的袁三雷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
阿娘不敢再看她的孩子,回过身裹紧那破旧的麻衣,赤着脚跑走了,任后边袁三雷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回头。
袁鸣宇讲至此处,沉默了许久,想来少年袁三雷呼唤阿娘的声音仍在记忆深处,从未离去,宋照岄感同身受,也未曾出声。
“后来我沿着那条小道,独自走到雁门关,正巧碰上了在雁门关巡视的节度使,也就是娘子的外祖,汾阳郡公姜维桢。”袁鸣宇定定地看着宋照岄,又似透过宋照岄看着一个数年未见的故人。
“我跟着姜相沿滹沱河由忻州回到太原,那时忻、代二州还是大晋的土地,太原城外也仍有重重屏障,姜相在州府旁设了善堂,专收因战乱而流离的孩童,我便被安置在此处。”
“外祖一生风光霁月,这段往事我亦知晓。”阿娘总笑说外祖出将入相,姜宋两家的孩儿都要像他一般才好。
袁鸣宇点了点头,接着道:“每隔两日的戌时,姜相便在营中亲授经义和兵法,某虽不才,但在诸生中还算出众,因而姜相格外看重某,另外教了许多,后姜相回京时思虑再三,仍带某在身边,即编入北门禁军,才有某后来的一切”,言毕,袁鸣宇又起身向宋照岄一拜。
“外祖已逝,我怎好腆着脸受先生一拜”,宋照岄便也起身回礼,看季息正端坐处理文书,时而望他们一眼,似早知这段往事,便又问起,“我知父亲曾跟随外祖出任河东,负责当地防御工事和军械的制造和配给,不知将军是否熟识?”
“某正要讲起,令尊那时还年少,领了差事便带着兵在各州间跋山涉水,堪舆丈量,再绘出图来,与姜相共商防御工事”,袁鸣宇看着宋照岄露出笑意,“想来宋娘子这一手便是随了令尊。”
“不及先父多矣,我居家时便看过先父多幅手稿,是以对河东有种天然的熟悉。”
季息这时抬起头,赞了一句,“你之前那幅山势图已经巡营的将士们发了下去,比起先前的实好用得紧。”
“先前的可是先父所绘?”宋照岄不解。
“姜相与令尊在任时的众多文书已在佟府尹时被焚毁,如今用的不是更早先的,就是最近才绘的。”季息解释道。
“佟府尹?可是现兵部侍郎佟益襄?”
“正是,佟府尹在任期间失了忻、代二州,兵将死伤无数,连文书资料也付之一炬,兼之其和高家同谋,敛财甚巨,河东一地,民不聊生。”袁鸣宇字句铿锵,显是怒到极致,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宋照岄也如痛在己身,外祖数年谋划,河东无数百姓,一朝尽毁:“这是杀头的大罪啊,怎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袁鸣宇未出声,反是季息先开口:“我们那位圣上偏听偏信,佟侍郎与郑贵妃都来自皖南,本是旧日熟识,贵妃在此事上为佟侍郎一力周旋,最终不仅保下一命,倒现在甚至还官运亨通。”
宋照岄闻言不禁看向季息,季将军对当今似乎知之甚多,不屑一顾之意溢于言表,私论君上乃胆大妄为之举,他却毫不在意,袁鸣宇似也习以为常,加之上次季息主动说到与皇后娘娘有旧,宋照岄就要问出口,却被袁鸣宇打断。
“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