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方过,立春接踵。
喜饼拎来了食盒,刚过门槛便见凉赢正手执湿布擦拭着屋内的边边角角。
“腰方才好了些,何必急着下地走动?”
将食盒取下搁在案上,喜饼小声嘟囔着,“若是再恶化,岂不是又要烦劳少主来给你医治了。”
自上次灭口失败,得到流白力保的凉赢,反倒与喜饼之间打消了最后一层隔阂,说话也没了顾忌。
“无妨,已经好多了。”
搁下手中的湿布,凉赢顺手接过食盒。
刚打开一条缝,便被喜饼轻拍手背,“拿错了,这可是送给少主的。”
虽只有一瞥,可凉赢却还是看见了食盒内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面还撒着葱花。
再挑开自己的食盒,里面糕饼、香菇粥俱全,明显丰富了不少。
“一大清早就给楼上那位吃这个,是否太过简单了?”
凉赢意欲推过食盒,与流白交换。
喜饼轻按食盒制止,脱口便道,“今日又非你生辰,这长寿面可是你吃的?”
这凉赢才恍然大悟,抬手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两位姑娘将他看得比生命还重,又怎么会在饮食上有丝毫随意呢?”
“自卫姬夫人去世后,少主便食素了,”喜饼拎过食盒,语调低缓淡透哀音,“整整十六寒暑轮回,他高居水榭终日以琴书作伴,自囚这澜苑,若非...”
说到怒目磨齿,余言几乎脱口而出,楼上弦音骤起,喜饼睛中熊熊炽焰顿熄,方看凉赢正满目诧异的看着自己。
“若非?”
“无甚。”
喜饼拎起食盒便走,“瞧,光顾着说话,面都快凉了。”
眼看喜饼扶手上梯之侧影,凉赢回想她方才的欲言又止,顿生胸闷之感。
“原来今日,是他的生辰。”
再看自己可谓身无长物,明明受其照顾,却根本没有贺他生辰之礼,只能空自嗟叹。
环顾室内周遭,凉赢见案上有支盛水的莲鹤六方青瓶,又看向窗外,眼眸灵光一转,已胸有成思。
待到喜饼刚下楼,便见着案上搁着的莲鹤瓶内,竟凭空生出红白相间的一株梅来。
凉赢手捧插满梅花枝的莲鹤瓶,递至喜饼身前,嘴角略显干硬,“承蒙少主收留照料,今日生辰本当致礼相贺才是,奈何在下囊中羞涩,只能借花献礼,烦请姑娘代为送上,聊表寸心。”
近眼端详,喜饼称奇笑道,“每年水榭外梅花盛绽,我们早已看习惯了,没成想经过修剪插瓶后,竟也能如此别具一色,真的亏得你手巧。”
两人交换了食盒与花瓶,喜饼便扭身上了楼。
凉赢孤立楼梯旁,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流白是否会喜欢。
稍时脚步声缓下,她双手紧握食盒拎手,仰看喜饼空手蹋下最后一阶,方才露出笑容来,“少主说他很中意,还托我向你致谢呢。”
“那便好。”
暗暗舒了口气,凉赢将食盒递还。
送了喜饼回身折返,凉赢便听空中有振翅之声,这在她到白梅洲以来,从未有过。
仰头望寻,却毫无踪影。
方过石桥,一眼便见二楼凭栏之上落了只喜鹊,就如同先前自己初次在澜苑苏醒时所见一样。近步细看,这喜鹊似与寻常有所不同,额顶墨黑,身躯呈淡黄色,双翼连尾却为天蓝色,正啄点着凭栏。
“长尾郎。”
一声轻唤,流白挑帘而出,那名为“长尾郎”的蓝翼鹊便轻轻展翼腾起,落于流白的食指。
流白侧目见它的腿上绑着一只小竹筒,展颜一笑,从竹筒中取出了白帛卷后,又将手轻轻递到了凭栏处,解下腰带上的囊袋,轻轻往凭栏上倒了一把金谷子,长尾郎便离指啄食。
刚将帛卷展开,见凉赢身影现于下角庭院。
二人没有彼此打招呼,好似没有看见对方,一个转身挑帘,一个快手推门。
凉赢没问,可她心如明镜。
这些年来,流白自囚于此,并非如喜饼所说的那样与世隔绝,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于外界保持联络。
晌午未至,花卷送来饭菜时不慎逢降大雨,随疾步快行,却还是不免淋湿。
凉赢赶忙取来干巾相递,“姑娘快擦擦,别染了风寒。”
“臭男人的东西看着就恶心,拿远些,我身子骨没那么差。”
花卷只余光微瞥,略略迟疑后一手推过,也正是这一推,袖中一道札子不慎滑落,刚巧砸在凉赢的脚面儿上。
躬身捡起,只见上书“愚兄叔纠遥贺三妹妹生辰芳寿”。
只匆匆扫目,花卷便一把将其抽走收入袖中,对着凉赢没有好声气儿,“再乱看,把你眼仁抠出来踩着听响。”
“只是帮姑娘捡起来而已,实无他意,”凉赢只得陪着笑脸,“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才看了几天书?说话咬文嚼字的。”
花卷也不与她啰嗦,一眼寒色瞟过便上楼去了。
回想礼札之上的落款名号,凉赢记起了初入临淄时,位于长公子伯诸身后的那个人。
没成想,早已与公室子弟疏远的流白,居然会在生辰之日收到他送来的礼札相贺。
是夜,凉赢辗转难眠,起身抬手推窗仰观夜色,见繁星映耀,满月银辉如渔网遍撒院落石桥。
月华之下,沙沙枝影婆娑,流白孤影立于白梅株下,一身黑袍的他若不是今夜月明如同白昼,凉赢根本就没有注意他的存在。
只见他直臂拂袖倾觚,洒出酒水如剔透银沙泄地。
侧面而观,鬓丝掩睛不知眼色,然月华如水拂面,愈显润白中透着淡淡的凄色。
他看起来心事很重,还是不要搅扰为好。
心里打定主意,凉赢决意趁着流白背对自己没有察觉之时,悄无声息的将窗户关上。
“夜深仍未就寝?”
可还没等她伸手,流白还是发现了自己,却始终屹立不动,背身轻语,“抱歉,搅扰你休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