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低调而雍容的骈车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缓缓行过,车轮“隆隆”滚动摇响了翠羽盖檐悬挂的缀玉流苏,琼轂错衡的马车左右各是两位身着灰棕色布衫的仆从执刀快步跟随。
“回禀公子,此路也不通。”马妇收缰勒马,停鞭四顾,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人群以及头顶的艳阳,回头问道,“公子,今日君后祈福,路上观礼的行人多了些,可要驱人开道?”
“不必了,麻烦你再换条路吧。”车帘后男子平淡的声音传来。
马妇陷在眼眶里的眸子满是疲惫,撸起袖子擦汗,不死心地扬声再问,“公子,再换只能走城南的路了,得跑一个时辰。”
“无妨。”
“遵命。”前室的马妇叹了口气,一边扬起鞭子打在辕木上,令马儿蝶躞地后退,一边单手勒绳纵马引车右还,朝空中高声喊道:“欸!借过借过,马车转头了!”
而后在行人的避让中,回车改辙策往崶城之南,马头所系的珂玉金络在奔行中敲击作响,车马后边不时扬起灰尘,直至渐渐不能望见。
帝都崶京乃是西贵北尊、东富南贱的布局,绕走城南便意味着车骑须从贫民窟中穿过,那处巷狭路窄、人浑事杂不好取道。
谢琬之执掌杨朝凤印之时,每年初一便亲临崶南以天家名义架棚施粥。
印象中,崶南之地无序而混乱,是经年的腌臜泥泞,残丐、流倡等辈横尸似的蜗居道旁,每当有人路过,他们便会用尽全身力气高抬黝黑而干瘦的手掌向路人索食。放眼望去,千万条扭曲的手臂围道漫招,犹如人间炼狱。
但当他此番故地重游,却发觉它与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崶南看着依旧简陋清贫,却不似杨洵旻治下那般凶恶,街道干净整洁,没了往日冲天的熏臭味,人流熙攘中隐透着一点清爽。
谢琬之轻轻放下车窗帷幔,眼底的笑意流露到唇边,勾起了一个难得而又轻快的弧度,“阿戎,你看这街!”
被推醒的谢戎睡意犹存,揉着眼睛将前额抵在车栏,随意扒拉帷幔将视线前移,这一看便是惊目圆睁,诸般神骇齐上喉咙,“这!”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谢戎是见过此处原貌的,既往的穷街陋巷于今翻然改进,石板路不再坑坑洼洼或是堆积着令人作呕的秽物变得平旷畅行,两旁原来残破而密匝的矮房似得到了统一的修葺,衬着道上往来匆忙的行人和车马,彰显出无与伦比的盎然生机与烟火气。
他骤然坐直了身子,愕视沿途图景,木木地盯了一会,咂嘴期艾道:“公子……陛下可真是厉害,继祚一月便做了那位几十年都做不成的事,若非今日走了这么一遭,我打死都不会相信这里曾是贫民窟的。”
街道巷陌开辟了专门的地盘用于货娘经营,形形色色的小货摊上斑驳陆离的幌子迎风漫卷,如同一片接一片的五彩斑斓的流云,有卖吃食的,有卖衣饰的,有卖炭火的……笑语不绝喧闹不止,似可窥见未来的千户灯宵与万户丰饶。
谢琬之凝神远望,受他们感染,也忍不住低眸轻笑了一声,笑意既含蓄又飘逸,往日沉郁的眸子终在这一刻焕发着轻快的神采。
骏马萧萧嘶鸣木轮辚辚作响,牵引车驾又踏过了几道巷,绕了几道弯,迟慢地在一座青石桥前驻足停歇。
华盖上所饰的鸣珂随之摇动。
“为何停下?”车厢内的谢戎暗觉奇怪,掀门帘问马妇道,“是到了吗?”
“回小戎公子的话,前方有大批流民过桥,将整条道都给堵住了。”
“要多久才能走?”谢戎看眼前如险滩放水的人潮,不由地皱眉,“公子的事可不能耽搁。”
“小人不知。”马妇抱拳回道,“但看这架势须等上一盏茶。”
谢琬之将手搭在谢戎的肩上,安抚道:“左右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件,等等就是了。”
“她们为何争相过桥?”他亦侧首察看。
放眼望去,青石桥上人影攒动多密如麻,纷纷扰扰的,两岸各有一列身着甲胄的手持枪戟的兵卫森然伫立维持秩序。
“禀公子,桥对岸在招工,想来这些人是去讨口饭吃。”
“招工?”他虚看江河,风随帷幔吹进他的衣襟,冬日淡淡的凉意浸身,令他握紧了手中暖炉,“是谁家招工,这么大的阵仗。”
“是玄明宫那位。”马妇拧眉回忆道,“公子有所不知,官府前些日子才张贴了告示,说是要在崶京与东南州之间挖一条大运河把这两块地连在一起,如今缺人缺的紧,凡是前往做活的包饭不说工钱还翻倍。”
“征徭役还给工钱?”谢戎觉得新奇,“不过上头为什么要挖这条河啊?”
“这……小戎公子问倒我了,听闻君后喜南国景,许是为了博君后一笑?”
“陛下如何是幽王那样的昏君。”谢戎不以为然。
“那就是为了给流民一口饭吃吧。”
马妇语迟,挠挠头摆手尬笑,“嗐,至尊旨意自有圣意,小人怎会知晓。”
谢琬之静听二人闲聊并不作声,只是微垂头颅轻拢衣袖,狐裘的绒毛紧贴他的脸颊,眸色莫测,唯见长睫覆在白皙的面庞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自陛下继位以来,便致力于校对田亩与核实户籍。为休养生息,恩放禁中宫郎自由身,赐许九州鳏夫另嫁。废奴令下后,各方世家豪强奉命,或改奴为佣或遣奴散仆,九州空闲的劳力骤增。
倘使陛下此举意在以工代赈,引天下流民兴修水利,那么,为何非得是临越江,非得沟通扶河与冉水呢?嬴秦国土上与之相似的水系不胜枚举,于乐江建坝可疏东州水患,于相江设堰可解北州干旱……陛下这般决策定有她的道理,但东南州那贫瘠之地,是什么东西令她如此兴师动众。
他睫羽轻敛,呵一口气,淡淡移回目光。
过一盏茶的功夫,道路总算被官兵疏浚,车骑悠悠起驾,路上碰见好几遭乞丐拦街乞讨、儿郎卖身葬母等的惨事,他在谢戎反对阻挠的目光中一次次施予他们财物,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到了名下书肆。
谢琬之身姿如竹一页一页审看铺中账本,许久再抬眸,朝书肆掌柜温和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