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万妖女王说不上这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业惩。明明看到他站在那里笑意盈盈时,她欣喜若狂;看到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她又痛彻心扉。
将军,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紧捂着胸口的手渐渐松懈下来,万妖女王将脸埋在枕间,随着疼痛挤进她的髓骨,抓上她的肺腑,她已没了半分抵抗的力气。
再度苏醒,是因为一阵渺远的叩门声。
睡眼惺忪,万妖女王示意药仙去打发来人离开,又浑浑噩噩将要睡去。
可是思绪翻飞,又是他一袭金甲将她捧在手心中笑得纯净的模样。
她长喘一口气,睡意全无,只好掀开被子靠上了罗起的枕上,望着挂起的帷幕出神。
没过多久,药仙便回来了。
万妖女王此时已经感觉好了很多,虽然依旧很疲倦,可也能勉勉强强打起精神了。
“你怎么了?”见药仙倚在门框欲言又止的模样,万妖女王不禁有些担心地问着。
“通臂猿猴说,他等下便会离开。”踌躇良久,药仙依旧是没什么底气替通臂猿猴传话。
她不知道,以万妖女王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再遭得住这份别离。
“这么快便要走吗?”药仙一向是生冷至极,可如今,她也学会了放软语气。
她想,若是通臂猿猴求一求她,哪怕是万妖女王不愿见他,她也会放他进去。
可是,通臂猿猴只是面色如常地嘱托着:“我这一走,也许三年五载都不会回来……”
他来,甚至不为道别。
他真的,一句都未曾提起过她。
三年五载。
药仙不知道病榻之上的人是否能撑过这三年五载。
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上被角,良久,万妖女王才低下头闷闷地问了一句:“是么?”
“已经走了么?”
他要离开她,然后打败孙悟空,代替孙悟空去取经,代替孙悟空去成佛。
然而,她是妖,罪恶满身,早已失去了成仙成佛的资格。
她再不能陪着他了。
永生永世,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你待我这样好,我不会辜负你的。”
“你为我所做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等我啊。”
“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不要。
至少,让她再见一见……只是一个远远的背影就好。
微弱的抽泣声呛了出来,万妖女王捂着胸口咳得剧烈。
药仙忙搀着就要下床的万妖女王,趁着她喘息的间隙喂她吃下一颗丹药。清凉的丹药混着口中的腥甜涌入肺腑,万妖女王趴在药仙的怀中,眼神惘然。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飞升成仙的那一千年,自己究竟是怎样过活的。明明那时她堕仙为妖,一无所有,她却从未这般想念过他;可如今她是万妖之主,拥有无上荣光,她却思他成疾。
她本不该如此。
可是,她却偏不受控。
“我要……我要去……”万妖女王低垂下空洞洞的眼,那一句想要再见一见他她终究是羞于说出口。
明明已经做好了今生不再见面的准备的,为什么还要有这样的贪念……
手指极慢地揩去面上的泪痕,她忍着心口的苦痛,再度蜷缩着身子缩回被中。
她又想了许多。
想着他勾着她的鼻尖,捏上她的面颊,将她揉进怀里,在风清月朗时,笑得璀璨烁亮。
等到她完全从回忆中清醒时,已是更深夜静。
药仙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又从妆匣中随意挑了一根玉簪半挽起秀丽的发。
走到窗前,万妖女王伸手贴上乳白的窗纸,窗外风雪瀌浮,片片飞雪拍打在窗上,她的手心能感受到微弱的颤动,仿佛新生。
她曾经,是最怕下雪的。
风雪蚀骨的滋味不好受呀,可是只要她看见她的大将军,心里便霎时会觉得暖呼呼的。后来,她的大将军冬日里便会守着她,下雪时,他会将她藏进怀里,她也喜欢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
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季,她还是以雀鸟的形态生活居多。她偶尔因着贪玩而化为人形时,她的大将军便会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吹着热气,温柔地揉搓着。
“冷吗?”
她那时总是恍惚觉得,他的眼中泛滥着的,是唯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柔情蜜意。
再后来,她成了万妖女王,拥有无边的法力。她不仅不再畏惧寒冬,甚至反倒成为了施雪降灾的那一个。
万妖女王扬手一挥,一件绛红的裘衣便落在了肩上。
她常见雪,但却很久不曾感受到雪的温度。
她为着躲避通臂猿猴,自困五日,也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
主殿的灯油已经燃尽,此时一片昏黑。
这也无妨,她在此处居住了将近一千年,殿内的陈设她了然于心。因此不消费力,她便走到门前。
指尖刚刚碰触到门栓,空气中就兀然涌动起一丝妖气。
她有些愕然,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虽然调息着没什么大碍了,可是妖气还是会偶尔外泄。
她这样想着,缓缓推开一丝缝隙。朔风敛着玉尘刮过她的眼角,寒气逼人,她掩面轻咳几声,推着一边的门就要向外走去。
素月映下的庞大黑影落在她的身上,万妖女王抬眼看去,只见挡在她门前的那人身上已落满了瑞白,翎羽上些许融化的积雪顺着金亮的猴毛滴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晶亮。
仿佛,是他的泪痕。
眼前的人眸底晦暗不明,他卷起氅衣的一角,抬起手越过她的头顶,将风雪直挺挺地挡在身后。
胸口爬上丝缕的痛,万妖女王忍不住蹙起眉头,揉按着胸口。眼前眩晕,本就孱弱的身体软绵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扶住宫门,可伸出的手却被他收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