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仔细审视着他,忽而又是一剑刺来。
她眼中的恨意与悲哀冻住了卫青。
卫青不躲不闪,跪坐在她身畔,任她来刺。
匕首气势汹汹地冲着他的心口扎去,中途力劲懈怠,最终只划开了他的衣带,锵啷一声,落在溪畔碎石堆里。
阿青直身坐起,不声不响地散挽乌云,轻解罗裳。
浸透了水的衣料黏在她的肌肤之上,闷热难受,索性一齐解开。
卫青大骇,匆匆拢住被她不慎砍作两截的衣带,别过头去不拿眼睛瞧她,以免冒犯。
此时不是她生命垂危、事急从权的时候,他们也不再是不须避忌的孩童。
阿青辞世之前已经嫁为人妇,于他这等弱冠男子面前宽衣解带,有碍她的名声。
更重要的是,若他人得知此事,质问于他,他并不能……
并不能问心无愧。
背后衣料窸窣作响,他好似一只上了蒸笼的河虾,浑身上下冒出腾腾蒸汽,不敢想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军中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当天子近臣时与人为善,说话做事全凭一片公心,少有优柔寡断无法裁决之刻。
唯独少年时的感激与恋慕糅合成的一点私心,让他没办法告辞离去。
他又听到了那曲《东门之杨》,再起的歌声掩盖了破空之声,有小而圆钝的物什撞到了他的肩头。
下意识伸手去捞,捞到一枚又圆又扁、泛着光泽、显然被人时时拿在手里把玩的鹅卵石。
这是甚么?
啪的一下,又是一枚。
和它大小相仿、形状相似,是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他记起来了。
霍地转身,想要看她手里是不是拿着他六岁时编织并赠送给她的柳条包,却见她躲在青石之后,只露出半颗头。
青丝滴滴答答仍在滴水,衣衫搭在青石上沥水晾晒,眉目宛然如画。
他瞠目结舌,转回去背对她,想好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一颗心跳成千百个般,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她在说话。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的声音,如听仙乐,耳中心跳声如雷动,遮掩了她的话语,丝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在笑。
一笑就把时间拉回十年前,他们还是自在无忧的孩童。
他道不出“多年不见”,问不出“君无恙否”。
最后一次见面的决绝历历在目。
她应许了他的请求,自去归家嫁人,爱恨交织,弃情如履,立誓再无相见。
后来他在《春秋》看到了这则典故,才知道她气急之下,乱用了武姜与郑庄公母子之间的誓言。
当时又心酸又好笑,此时只剩下心酸——
谁知一语成谶,她到了黄泉仍恋栈不去,莫不是在等待与他的重逢?
“……你不愿意?”
分心走神,结果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噗通一声,想来惹她生气了,她又扎进水里。
“我没有不愿意,阿青!阿青!”
卫青赶紧放下石头,观察哪里波浪大,看她投到何方。
水下一团黑漆漆的轮廓,应当是她。
他跳下去捞她,结果和浮上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没想到她连亵衣都不曾穿,抱着一串金灿灿明晃晃的珠玉之物,像一只衔了银鳞鱼上岸的仙鹤,气咻咻地骂道:
“让你帮我捞,又不肯,我自己下去,还捣乱!你是故意的罢?”
卫青这才知道她水性不错。
生死危机过去,别的情绪抬头,他头脸红得如欲滴血,不敢看她,更不敢碰她,灰溜溜地低头认错,想要游回岸上。
清凉的溪水中,温软的臂膀自身后环住他的腰,激发他腹内的火焰暴起,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反身抱她。
金玉相击,清脆悦耳。
头上湿漉漉地落下来一串叮叮咚咚的首饰,像仲春二月青年男女互相赠送的柳编花环。
“……阿青……别……”
不知道他的力气都去了哪里,居然挣不开软手软脚的她。
阿青笑嘻嘻地拖着他沉到水面之下。
她吐出的气泡骨碌碌地弹过他的耳珠,带着她的气息和温度,怎么也看不出和生者有甚么不同。
突如其来的,有那么一个瞬间,卫青竟然觉得,就这样和她一起,慢慢沉下清溪之底,也好。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松开他的腰,灵巧得像一尾水蛇,钻到他上方,捧着他的面孔,冰冷的口唇覆在他的唇上,吐息给他。
流水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们,水草与岸边树影交映,隔绝天地,断开与尘世的联系,摒除他人的视线与言语。
阿青体温比他低,心却热得像一团不能浇熄的石炭,就算被泼了冷水也要冒出热腾腾的烟,滚出浮在水面上继续灼灼燃烧的油,不与她的猎物一同焚成灰烬,决不罢休。
再克己复礼,再爱重珍视,也难敌她比昔日诀别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焚天烈火。
他心甘情愿地,含入这团热炭,被她点燃,化作烟,化作尘,化作砂砾,沉入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不为人知的山水之间。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背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鞭痕与刀疤。
他曾经无数次受过的伤,形状和触感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