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得如此俊……我去烫一壶酒,等你来喝,但需要很长时间……”
“不要烈酒,我喝不了。”江允抚摸她的面颊,细声提醒。
“我记得,我的记性好着呢。”裴雁晚用最后微乎其微的力气,稍稍推了爱人一把,“去罢。”
让江允见证她的逝去,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她把明心抱在怀中,凤眸半阖,目送那道挺拔清俊的背影离开。
在门关上的瞬间,裴雁晚本以为,自己会听见细碎的哭声,然而,她仅听见静谧无穷的夜。
*
江允从前仅知道皇宫的夜晚漫长,那时他病得厉害,险些身死。如今他才知道,原来心绪滞堵的时候,哪里的夜都如远古洪荒那样,孤寂冗长,摸不到边。
他抱着鸿书剑,仰头望向夜空。
云州的夜,星大如斗。他很快数完十一颗星辰,却不急着进屋,而是暗暗想着,不如再数一遍罢。
再数一遍。
再一遍。
一轮星辰流转后,旭日方升。江允枯坐一夜,整晚未眠,他带着浑身的疲态,推门进屋。
屋里仍有浅浅的安神香气息,淡雅芬芳,裹挟着扑天的凛冽寒意,紧紧裹住他。
裴雁晚静静躺在榻上,怀里抱着跟随她数十年的明心剑。明心前些年因意外横腰而断,剑的主人便将其重新熔铸,锋芒不减当年。
一把剑,但凡使用久了,必然出现豁口。执剑人再铸剑身,是件寻常事。重铸过后,明心已不是最初的那把剑,可裴雁晚仍手握着它,它仍有“明心”二字作名。
那片火红的枫叶仍别在她发间,虽红得热闹,却也扎眼。她生前轰轰烈烈,堪称喧嚣张扬,却以一种最平淡的方式,消逝在一个寻常的秋夜里。
江允费了些力气,好不容易才把明心从爱人怀中抽出来。而后他自己扑进裴雁晚怀里,像过去许多次一样,把手搭在她的腰间,以一种撒娇似的语气道:“我数了十一颗星星哦。”
“我这么听话,难道没有奖励吗?”
往往当他问出这个问题,裴雁晚便会摸摸他的脑袋,回以缠绵一吻。
他静静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心脏一阵阵抽痛,直至涌出一口灼烫鲜血,也终究什么也没等到。
*
葬礼的第一日,江允沉默地在灵堂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停留太久。
裴雁晚的三个徒弟都很记挂他,生怕他一蹶不振。而他竟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吃饭睡觉,一切如旧。
有一晚阴云密布、大雨滂沱,江允却梦见了天心的一轮圆月。
第二日是头七,他很少出现在灵堂,这天晚上请走所有守灵弟子。
头七是灵魂会回家的日子,他要待在离裴雁晚最近的地方。这样一来,裴雁晚只需一眼,便能看见他。
江允倚着棺椁睡去,他果然如愿,眼前浮现出一片虚无,裴雁晚周身却笼着淡淡的辉芒。
她的眼眸一如既往,明亮灵动,藏着世间最璀璨的光:“你要好好的呀。”
江允不置可否,他偶尔也想做一个不听话的人。
他想,世上若真有忘川河与奈何桥,裴雁晚此刻应当在桥畔温酒,聆听河水滚滚流过。偶有水珠溅起,落在她乌黑的发尾和红色的裙摆。
而他只要走过去,便会挨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甚至会招来一顿打。
希望鬼差可以拦一拦暴怒的裴雁晚。
可是他必得赶紧追上,免得裴雁晚早早畅想来世的光景,一时起了兴,不愿等他,将他独自抛在凡尘俗世间。
*
第八日清晨,梅平才晓得,为何江允对裴雁晚那样情深,却在爱人死后平静坦然地面对一切。
他必然是起初就打算赴死。
对江允而言,裴雁晚的离去不是一种终结,而是一段全新追随的开始。
追随裴雁晚,是件习以为常的事。
他七日的磋磨,是因担心裴雁晚的魂灵回来,却见不着想见的人。
梅平从江允攥紧的手里抽出鸿书剑,剑鞘上的木兰花枝蜿蜒曲折,不合时宜地盛放在这个秋天。她知道这是一把意义非凡的剑,不仅承载着裴雁晚的故事,也藏着一段绵延许多年的情愫。
或许是巧合,江允颈间的血痕,居然与裴雁晚颈间的疤,割在了同一处。
棺椁是江允在裴雁晚离去后亲自挑的,比寻常棺椁要宽敞一些。梅平看见它的第一眼,便觉得不详,可她违背恩师的遗愿,没有多管。因为一个铁了心的人要殉情,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
下葬那日,她亲为扶棺,骤然在棺椁外壁瞅见四个小字。
字迹端方如松,且十分崭新,当是不久前用利器镌刻的。
——“来世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