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那洛阳城破,卫崇得知了天子行踪,又如何马不停蹄地守整大军,以备再战。
只说这“徐钦”字样的旗一升,迎风飘扬,那北面大营中的人,不论是将领还是兵卒,自然只消抬头一看,便可知洛阳城已丢。
聂永造反,毕竟远在青州;裴方受袭,毕竟守住了南阳。
但张衷,这个朱津最信任的偏将,这个从朱津起事便一直跟随在侧的左膀右臂,竟被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宵小之辈五日破城!
需知张衷虽不算什么名将,但因其老成持重,稳扎稳打的风格,向来是擅长守城,为朱津所倚重的。
卫崇如今攻下了洛阳城,下一步,自然是北袭朱津大营。
一时间,众人不免心有戚戚。
而军情紧急,又容不得他们犹疑不决——尤其当这营中还有一位天子时。
不等众人争执,逢珪便罕见地抢话,先一步劝朱津早行撤兵,以待来日。
确实,此刻洛阳已陷,这一营的精兵良将已成了烫手山芋,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
真要交战,小小的城北军营,如何能与又高又深的京城城郭相提并论?毕竟寻常京城,加固城防,可不会加固到那城外军营上。两相比较,还未开打,卫崇那边就先占了优势。
可若是要暂守大营,不论是真偃旗息鼓,还是等援军来再战,这军营又更不合适了。
有道是一步错,步步错。
不论远一些的雍州、淮州,就单说京兆以北的并州,那毗邻洛阳的上党,显然都比这大营更适合休养生息。
目下虽丢了洛阳,也不过是丢了洛阳罢了。南有裴方,这徐军能否站稳脚跟都不得而知,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护朱津,再保天子。
说难听些,徐温一死,有卫崇能收拢其部将。
但若是朱津……他这十年可把光阴大手一挥,尽数耗在了天子这个闷葫芦身上,别说亲子了,连养子的影都没有。
朱津一死,这些部将要听谁的?
——难不成听那天子的么!
所以朱津确实不能再如十年前那样亲自上阵了。
这事原本大家心里也有个数,只过如今被摆到了明面上,再由逢珪委婉地提了出来。
大抵朱津自己也明白。
天子不传,他也三日不曾入那龙帐,只把膳食递进去便了事,但这日,一与众将商议妥当,他直奔天子帐中,问也不问,便长驱直入。
“你要作甚?”徐鸯面容憔悴,显然这几日也是夜不能寐,只问,“徐军退了?……还是洛阳被打下来了?”
“是陛下最期待的那一桩事。”
她还能期待什么?朱津就算不说明了,二人也都知道这个答案。
洛阳城落入了徐军手中。
闻言,她呼吸一滞,站起身来,喜极,却又忍住了踱步的欲/望,只与朱津对视,斟酌了片刻,一字一句道:
“洛阳既已陷,徐钦与朕有旧——”
“——陛下说笑了,”朱津咧开嘴,抱起胳膊,道,“陛下在京中二十年,不曾出过几次宫。而那徐钦不过是徐温狗贼在乡野里捡的贱种,何来‘有旧’?”
徐鸯只说到一半,紧咬住牙,生生把那原先的话咬断了,瞪着朱津。
怒火几乎要吞没她。
但奇怪,那牙根处的痛楚一旦蔓延上来,神志却因此而更加清晰了。
朱津如此猖狂,是因为他走到了末路。
聂永叛,裴方蠢,张衷死,洛阳丢。
而她却不一样,她还有一线生机。十年都忍了下来,不过这几日,不过是被朱津发觉了身份,既然朱津避而不谈,那正合她意!
这皇帝,她坐了十年,却还真没坐热乎呢!
“——不说这人身世,就说徐家是朕母族,血脉难断。”她压抑着怒气,道,“如今大司马兵败已成定局,不如早日归降,也免动兵戈。有朕与卿这十年的师生……师生情谊,朕愿保你荣华富贵,更保你性命无忧。”
这话,她说得隐忍痛苦,朱津却似瞧见了什么可人的戏码,笑得肆意,等她说完了,才好整以暇,不答反问:
“陛下这话,自己都说得磕磕绊绊,想要骗臣,恐怕还差些火候吧?”
此话却是把她强撑出来的镇定揭露无遗。
明明是在军帐之中,明明二人间隔不近,然而,许是冬日里寒风肆虐,刮入了帐中,衣袍又单薄,便也教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朕并非……”
徐鸯措辞着,艰难地试图再控住这话头,但很快又被朱津兀自打断。
“还有,敬卿——”他轻声道,递过来那间前日被拿走的甲胄。
皇帝手指一颤,并未抬手来接。
动作温和,可那话里却是赤/裸/裸的锋芒与放肆。
敬卿,是她的字。哪怕这十年御座是被徐温硬塞上去,顶了卫崇的身份,但这字,确实是去岁及冠,才取的表字。
是朱津为她而取的。
何人胆敢这样直呼天子表字?饶是从前的朱津也鲜有,可今日,他叫得这么顺口,这么理直气壮,仿佛当真肆无忌惮。
也不知是在提点她,这假皇帝若戳穿了,她自己性命难保,亦或是……在刻意地唤起她这十年在朱津手下忍辱的记忆。
“——扪心自问,若是我降了,陛下回到徐氏庇佑之下,头一件事,难道不是想把我千刀万剐么?”
一言,便把她心中所想道破。徐鸯遽然变色,身子不自觉地打战起来。
她似乎又将要陷回那样的绝望之中。但当她抬眼与朱津对视,瞬间在朱津幽深的眸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紧张、无措又狼狈,一副被打回原形、受人摧残的可怜样。
不像话。
于是那洪水滔天,也漫不过她挣扎求生的念想,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她终于咬紧了牙关,止住战栗,又张开口,妄图打破这难堪的死寂。
只是朱津把这一切收入眼帘。
他不再沉默,像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