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林宛白支吾着,她的脸色真的不好,甚至不能用不好来描述,简直骇人。
莫念秋心下了然,翻下床走到妆奁前坐下,铜镜里的女子面白如纸,虽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透不出半点血色,一合眼,说是她已然去了也会有人信吧。
“这药果真不错,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莫念秋嫣然一笑,笑容在雪白的肌肤上漾开,怎么看都像是临别前的回光返照。
“当真没什么不舒服?”林宛白不放心再三确认。
“当真没有。”
林宛白紧盯着她的眉眼看了看,那依旧澄亮淡然的眸子,宛若最纯洁的梨花,秀美灵动,才稍安下心来,
挽着她的臂窝道,“羊肉、鹿肉、兔肉皆炙烤上了,咱们赶紧去吧。宴会前,还有摔跤、比剑、投壶、点茶、吟诗作对都有。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莫念秋拍着她的手背,没有动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你等我施点粉,否则这样去会把一半人吓得魂魄离体的。”
林宛白百无聊赖地倚在一旁,打量着她画眉描腮红,“所以,你今日一直未施粉黛,素面赴宴!”
“是啊!我极少弄这些东西。”
莫念秋答得自然,却引来林宛白咋舌,“你呀!你这又不知该引起多少贵女小姐嫉妒生恶念了。”
莫念秋双手一摊,“那也无法,天生丽质罢了。”
林宛白随着她的俏皮样捧腹大笑,“要说扮猪吃老虎,你排第二,我敢说没人能第一。”
莫念秋放下腮红,添了红妆,苍白中透着轻柔,面色重现秀雅天资。
此时,帐外已是暮霭沉沉,溶溶浸月,远山幽影缥缈,蒸腾的水雾萦绕在山巅,宛然一道披帛搭肩,萧条的冬末将去,焕然的新春缓缓走下山巅,踏足人间。
十余处篝火大小明灭生辉,百官亲眷这一簇、那一丛,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月光朦胧,也式微了各怀鬼胎的心思,皆是一片其乐融融。
林宛白拉着莫念秋投了会子壶,俩人便跑到羊肉架子旁,一人抱着一个小羊腿啃了起来,
“我听闻今晚有西域的葡萄美酒,配上牛肉,最为鲜美。”
莫念秋瞄着另一侧的烤牛肉,鼓动着林宛白,末了,两人命人将炙烤好的那块最嫩的牛脊肉放到面前的案子上才作罢。
傅暝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直至隆熙帝驾到,仍是空荡荡的,众人见之窃窃私语,但这些都没落进莫念秋眼里耳中,
她只管和林宛白说着天南地北的趣事,畅想着哪日能徜徉其中。
忽得,乐声戛然而止,周遭火盆一齐灭了,只余下远处篝火闪烁。月光如彩练,缠绕在众人肩头,莫念秋面前不远处的戏台子上,高高升起一轮圆圆明月,月当空新月格格不入,那是用夜明珠绘出的月影,
月影下,一树绿萼芬芳傲立,梅花飘零散落,似是来自遥远天际,飘至莫念秋案头酒杯中,
“好一个‘梅花酒’。”有人喝着。
莫念秋黯然举杯,只轻轻念了句,“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举杯敬了天。
此时,台子上霍然站着一身白衣,琴声袅袅升起,白衣人和着琴声作画,白衣人背向而立,那挺直巍峨的背脊。
众人皆疑此人是谁,只淡扫一眼,莫念秋便认出那是太子傅暝。
她静观自己的心跳,无了悸动,也未麻木,能坦荡荡地看着那个人影,甚好。
又在耍什么奇诡心思?
莫念秋以前竟不知,傅暝能耍出这等下等伎俩,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画,混于他最看不上眼的投情取巧之辈。
更遑论,他身体僵直,埋头作画,实在称不上美观养眼。
观之,莫念秋分不清是上辈子瞎了眼,还是这辈子倒了霉,他原是高峦山巅上的皑皑白雪,即使谪仙坠世,也有傲视世人的轻傲,
上一世,她倾慕的,便是他的高冷,他的清冽,他的站之如青松,坐之似磐石。是那样地挺立天地之间,俯仰无愧的矜贵太子。
她可惜的,只在于他的眼中一直没有自己罢了。
错付了人,改了便是,却好过如此自轻自贱,逼得她承认自己瞎了眼。
一曲罢了,画卷展开,众人探头望去,“我瞧着,这人竟像是太子妃殿下。”
是了,傅暝不是以技示众人,今日之画只为莫念秋一人所做。
画中之人,披着件月色褙子,白色玫瑰夹袄称得她灼若芙蕖,腰如约素,宝石珠色步摇随风轻颤,步摇底下留有稀少流苏,缠在珍珠耳环旁,别有一番冰清玉洁的韵致。
宛若月下仙子。
这正是他千里奔袭到西境小院,推开门时见到的莫念秋,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也许是那时,傅暝真的就放不下莫念秋了。新婚之后,他并不嫌弃她,却也说不上喜欢,只道她温婉贤良,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妃。
直到……
直到他听闻妻子离家出走的那刻,他的心如空荡荡的东宫一般萧索,那刻他才恍然,原来,她已然住进了自己心房。
只可惜他错得离谱。
回眸时,妻子已然回身转走。
不会有人一直在原地等着,不爱便是不爱了。
不爱亦无恨。
钝刀在心口磨久了,磨出了茧子,又擦破了肉,渗出血来,伤口可再愈合,弄丢了的真心如何挽回呢!
傅暝面色深沉无波,白玉簪彬雅端正,通体一丝不苟。他轻撩雪白泛银灰的宽袍,坐于梅下榻前,绿茶轻撵,沸水腾浪,
他竟在点茶!
她喜爱这等雅事,却是傅暝往昔最为嗤之以鼻的,谓之靡靡之音、玩物丧志。
而他就是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宣告他的改变,亦或是私心里想,唯有这样才能博得妻子半寸目光。
只此一杯茶,不贺天齐永昌,不贺隆熙帝万岁,堪堪端到了莫念秋案头,
众目睽睽之下,她端起茶盏,汤汁映不出半分情绪,轻品一口,
将将放下,便以帕捂嘴咳了起来,吐出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