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草莽时,大家看重的是实力。可到了洛阳,燕然才发现尊卑分明,阶级森严,到哪里都得讲规矩。
就像此刻,她纵然再好奇,也不能穿过挡在前头的人,去瞧瞧相府公子的庐山真面目。
一大群男人聚在一起,光汗臭和马味就够人受的,她庆幸自己在外围。
短暂寒暄后,虞大公子便要告辞,周围人却热情高涨,再三挽留他一起用茶。
忽听得一个粗噶的公鸭嗓略显不耐得嚷道:“我家郎君闭关半年,这还是头次下山,一大早就有人回去报讯了。想必家主和夫人翘首以盼,诸位还是……”
“休得无礼。”虞家公子一开口,让人如闻仙乐,就连燕然也觉得耳清目明,饶有兴味地听他训斥书僮,并向官员们致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便也不好再强留,于是众星捧月般将他拥到了路口。
此前还觉得父亲位份高贵,可姓虞的一出现,立刻便将父亲的气势压了下去。
燕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好气地瞥了眼那袭风尘仆仆的白袍,转向方才说过话的侍卫,好奇道:“北邙山离洛阳不到一日脚程,怎么半年不回家?”
侍卫还未开口,前边有个人却忍不住窃笑,转头打量了她一番,压低声音道:“你才过来三天,当然不知道了。虞郎哪里是在闭关,他是在避公主。”
这人是行馆文书,燕然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正想问个究竟时,听到父亲招呼大家上马,她只得匆匆扒了几口点心,猛灌一盏茶跟上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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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还没进过宫,只远远绕着皇城兜过几圈,可是在看到帝陵后却不由得感慨,这规模恐怕和宫城不相上下吧?
一路行来,御桥、御道、神道、水井、山门、棂星门、庙宇、寝殿、享殿[1]等都是新近翻修的,先帝的陵寝也即将收尾,将作监的官员听说父亲来视察,早早就出来迎接了。
燕然对于害死兄姊的罪魁祸首没有半点好感,不愿跟着去,便和陪侍的亲随说了一声,悄悄溜走了。
卫朝传承至此,正统天子已有十二位,其陵寝如环山,拱卫着中间的太/祖。
燕然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往哪里去,这边虽也殿宇重重,高墙林立,却并无多大禁忌。
信步行了一刻钟,只有走不完的石阶或直冲云霄的华表,偶尔看到人影,也都行色匆匆,并无人拦阻她。
好容易在掖门外找到一个守陵老宦官,燕然忙上前问道:“仁宗陛下葬在何处?”
老宦官倚杖而立,白发萧索,牙齿松落,艰难地抬起头,颤巍巍道:“你是何人?”
“我是云中郡公的……随从。”她清了清嗓子道。
褚容很想恢复她的身份,可这就意味着家里有个十九岁的在室女,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得暂时搁置。
李柏年诸事繁忙,根本顾不上她的婚事,却也不愿马虎,因为他清楚对于毫无根基的郡公府来说,儿女姻亲有多重要。
燕然志不在此,她的目的是安顿好父母弟妹,然后就出关和阿曜汇合。那里虽贫瘠荒凉,但却潇洒自如,无拘无束。
她费尽心思囤积的粮草、石炭甚至铁矿,若拱手让人实在可惜。
最初的打算是用五年壮大实力,然后就带兵杀进关,一举攻到洛阳,用天子的狗头祭旗。
可今次行来,才明白当初有多无知狂妄。关内一马平川,沃野千里,而她的部众胡汉杂糅,一旦杀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且一路行来关卡重重,越往南走越繁华,虽看不到守军,却也可以想象出实力有多雄厚,就她带的那帮乌合之众,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
夜郎自大,说的便是她吧?
这让她大受打击,沮丧过后,却又生出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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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郡公……”老宦官自言自语道:“这又是哪位?”
燕然急了,比划着道:“就是燕国公之子,咸宁郡王之孙,仁宗陛下曾孙。”
老宦官恍然大悟,浑浊的老眼中漾出几丝清明,一把扣住燕然的手臂,激喜若狂道:“天佑大卫,原来帝室尚有男嗣传承……哎哟?”
冷不防破空声起,一道鞭影照着老宦官的脸抽来。
鞭稍刚挨上,他就立足不稳往后跌去。
燕然一把扶住,眼见第二鞭就要落下,她用空出的手轻松捉住,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帝陵动手?”
那人面带凶相,眼神阴鸷,一身戎装,看样子应该是个武官。
“我乃虎贲中郎,你还不放开?”他愤愤地瞪着燕然。
听上去好像是天子亲卫?父亲空有爵位,丞相又无权授官,所以再三告诫她谨言慎行,莫要和官员起冲突,不然不好收场。
燕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得悻悻放开。
那人一夺回鞭子,便泄愤似的狠狠抽向老宦官,嘴里不停咒骂着,老宦官缩在地上捂着脸惨嚎。
燕然义愤填膺,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她轻而易举就能制服她,可是……
那人发泄完后,收起鞭子扬长而去。老宦官满脸是血,嘴唇都被撕裂了,燕然将他扶起,高声唤道:“来人、来人,有人吗……”
不远处的廊柱后,一个小阿监探头探脑,正朝这边张望。
燕然朝他招手,高呼道:“快过来帮忙!”
小阿监左右看看,见武官走远,这才一溜烟跑了回来,泪流满面地唤师父。
将人扶回房后,小阿监飞奔去找药。床榻周围有刺鼻的尿骚味,熏得她眼睛疼。但碍于道义,她强忍着不适,帮忙处理好伤势才离开。
小阿监追出来千恩万谢,燕然道:“他是和我说话才挨打的,我也只是尽本分。”
“和您无关,”小阿监抹着通红的眼眶,抽噎道:“我师父从前在先帝跟前侍候,得罪的人太多。”
燕然惊骇道:“御前侍候怎能沦落到这般光景?”
小阿监苦笑道:“此先帝非彼先帝……”顿了一下,面露无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阉人又不是人,爬得再高,最后还得落到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