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雨,下了大半夜,也不知是何时才收住势头的。
山里的空气,清冷里夹着潮湿,还有一股落叶腐殖的泥土味。
后沟村进山的村道路边,挤挤挨挨,或蹲或站,拥着十来个村子里留守的男女老少。
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叹气,夹着偶有人不耐的询问:“来了么?”“咋还不见人呢?”
一径焦急等人的架势。
烦乱的气氛,叫人安不下心。
几个平日里闹腾惯了的半大孩子,也都一个个缩在自家大人身边,讷讷的,不多吭一声。
林茉和几个一起来的同学,也在人群里站着。
大半个早上的奔忙,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连水也没顾得着喝上一口。
随手扎起的头发乱蓬蓬的,却分不出什么心情关照打理一下。
她这次是跟同学们一起,趁着暑假,来后沟村做社会调研的。
项目是他们A大心理系的研究生课题,主题是关注留守老人和儿童的心理健康。
带队的,是与她同一个导师的博士生师姐。
她这个本硕连读的大二小辈,倒是跟着学了不少东西。
他们三男四女一行七人,又是走访又是问询,在这后沟村一住就是半个月。
原本计划今天上午返程。
可昨晚的雨,一下起来就刹不住闸似的。
傍晚时,收到气象部门的灾害预警,说是局部降水量过大,部分山区有滑坡落石危险,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做好减灾防灾工作。
大半夜,就收到约好进山来接他们的司机大叔的语音消息。
说是进山的盘山路上,发生了山体滑坡,路段塌方。
有关部门的抢修疏导,估计最快也要十几个小时。
所以原本约好的一早出发离村,因为这一层不可抗力,九成九是要不能按时完成了。
带队师姐和大家商量了一下,只好临时推迟了返程时间,等到公路通车了再走。
于是,同学们一个个取消了闹钟,打算在各自挡不住蚊子的蚊帐里,放松地一口气睡到大天亮。
可没想到一觉未醒,天色初明,就有村民喧喧嚷嚷,挨家挨户上门寻人。
说是村东那位陶老太太家的两个小孙女小春和小糖不见了,不知道是跑到了哪户人家,要各位邻里乡亲们帮忙寻一寻。
听说这种事,林茉他们自然再无心睡眠。
几个人手忙脚乱爬起来,顶着个鸡窝头,就匆匆赶出来帮忙。
两个小姑娘他们都是认识的。
大点儿的小春不过七八岁,小点儿的小糖只有五六岁。
两个人是亲姐妹。
底下,还有个不到四岁的小弟弟。
和这村里绝大多数的留守儿童一样,他们的爸妈早几年就去了城里打工,做过保安保洁,也摆摊卖过煎饼早点。
如今俩人在一家家政公司,做着小时清洁和钟点保姆的工作。
留下姐弟三个,跟着孀居在家多年的奶奶一起生活。
两口子也动过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学的念头。
可无奈城里学费太高,房租又贵,两个人挣的那点钱,实在担不起三个孩子的开销。
于是,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
打算再攒几年辛苦钱,就回离村子最近的县城生活。
到时候,把老太太和三个孩子一起接到山村外面。
一家人也算是好歹凑个团圆。
这未来的期望似乎挺有奔头,可眼前没钱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数着过。
也不知道到底何时是个头儿。
姐弟三个倒是听话懂事。
尽管父母不在身边,六十多岁的奶奶又有病在身,腿脚不便,三小只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吃饱穿暖,不至挨饿受冻。
这其中,小春这个做大姐的自然功不可没。
小姑娘人生得白净,细眉大眼。
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典型的长姐模样。
平日里领着弟妹饲狗喂鸡,烧火做饭,和奶奶一起照护农活,小小的身板,早早就有了种担待生活的坚韧灵巧。
叫人既佩服又心疼。
妹妹小糖也是一样。
整日里亦步亦趋跟着姐姐,一面听候差遣,一面学着长大。
林茉他们都挺喜欢这两个小姑娘。
除了来之前在学校募集的捐款,住在村里的两个星期,几个人没少把随身带来的纸笔文具零碎物件送给她们零用。
于是,也同样换回了不少两小只塞来的家里母鸡刚下的新鲜鸡蛋。
一群人,六七张嘴,也因此没缺过一口优质蛋白。
两个小姑娘对大学里的生活也挺好奇,逮着机会,也会对林茉他们问东问西。
当知道他们读书了一把年纪,还没能帮家里大把挣钱的时候,小眼神里的失望同情,也是赤裸裸的真实。
林茉他们就笑眯眯逗两人说,要是想挣钱也不难。
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山里林里的农副特产,等临走的时候,弄一些带出去卖掉,也就多少能赚些路费回来。
大概就是这话,让两小只上了心。
等一群人在村前村后找人不着,最后在陶家正屋的桌子底下寻到姐妹俩留的简陋字条时,才终于有人又想起了那天开的这句玩笑。
后沟村能算得上特产的,其中一样,就是山里野生野长的食用菌子。
往日里,都是被大家采来充饥的东西,也就近几年,才渐渐有人知道,这东西在外人眼里似乎还是个宝贝。
可一来菌子这东西不易保存,又不能保证产量。
二来山里的交通实在不便,留在村子里的,大都是些老弱妇孺,上山采菌,再拿出去换钱,这样的长途跋涉,实在不是维持生计的好办法。
所以一直以来,只偶尔有人以此赚些外快。
寻常村民即便专门入山采挖,也大都是与过去一样,拿来给自家饭桌上添一道野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