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启明十四年年初,冬日大雪,干燥,有朔风。
秦殷边境之地久经战乱,百业凋敝,此时虽战事已休,新岁已临,雁回关中却无半分节庆的氛围。本应岁岁裁剪张贴的春联红纸不见几家,反而多是悼念所用的白宣素布,和着日夜不休的漫天风雪,挂满城阙。
如此风雪景色,在大半皆四季潮湿炎热之地的赤洲本是奇景,战事未起前,此地乃是不少墨客骚人流连之所,“风雪不休,鸿雁高飞亦回转”,雁回关便是因一位曾名满天下的浪剑客在此地望雪嗟叹而得名。
戚凌霜少时生长于赵地,那方境域四季如春难见风雪,听闻殷地奇景,曾与众发小笑谈相约长大后一同纵马来此处赏雪射雕,而今沧海桑田,故人不在,故国难回,谁能够想到年少无知时与发小们向往的风雪边关竟成为她最后的埋骨之地。
大概是因为回忆起少时往事,她干裂的嘴角无法自抑地勾起了一个微弱的弧度。抬眼,片片鹅毛自这间牢房中仅有的那一尺见方的铁窗外飘摇而入,她有些缓慢的抬起因天气寒冷而僵直的手臂,用手掌接下了一小片清冷的雪花。
许是因为她龟裂干枯的手掌太过寒冷,在雪花融化之前,她的监牢中先迎来了一位贵客。
一阵锁链被圈圈解开的“哗啦”声响过后,牢门被打开。
戚凌霜微微侧头,自眼前凌乱又脏污的发丝缝隙间,窥到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监牢中站定,眸子间闪过一丝讶异。
蓟秋?
戚凌霜少时便曾在赵地听闻过蓟秋其人,传闻这位蓟二将军少年登仙,且排兵布阵上马杀敌无往不利。如今,初出茅庐便闻名遐迩的少年将军早已成了久经沙场且威名赫赫的悍将。纵使列国之中可能有人不知秦北风雪之地戍守数十年的北境军,却或多或少知晓秦地那自初入战场至今尚未一败的蓟二将军。
戚凌霜所在的北殷军虽与这位蓟二将军在战场之上有过多次交手,但她与对方却能说得上一句“素未谋面”。毕竟她如今身份地位不过是北殷一个守城将领,如斯人物,不是她能够轻易得见的。
见戚凌霜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背对牢门盘膝而坐,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身为蓟秋身边的近卫统领,李伏幽当仁不让沉声喝道:“殷将无礼!”
蓟秋倒是并不在意,抬手示意无碍,“寻常人若是知晓自己死期降至,再是勇敢之人也会忧惧不已,戚将军竟还有心思赏雪饮风,不愧是赵国戚家的女儿。”
戚凌霜的过去并非秘密,知晓她前尘往事之人不在少数,从前被旁人或明或暗或恶意或善意的提起,她尚会心绪激荡,而今却只有麻木,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悲喜:“凌霜不过一条丧家之犬罢了,苟活至今已使戚家丢尽颜面,实在不配做赵国戚家的女儿,亦不配蓟将军当面。牢狱寒凉,夜中风嘶雪猛,蓟将军还是早回歇息吧。”
戚凌霜送客之意明显,蓟秋却反而大咧咧地落了坐。抬手示意近卫将一路带来的酒菜摆上桌子,大有长谈之意,“五十年前烛赵之战戚乱将军以三万甲兵固守孤城百日,而今戚将军以五万残兵把我二十万北境军拒于雁回关外两月有余,戚将军着实未堕戚家之名,何必妄自菲薄?”
“蓟将军抬举了。”戚凌霜神色淡淡,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垂眸盯着榻上枯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在数那草上几片未化的落雪。
“更深雪重,在下本不该漏液相扰,只是下午北殷又来了位使臣,拿了信和酒,说要带给戚将军。”蓟秋抬手,示意身后侍立的李伏幽将两样东西摆在桌上,“人我拦下了,信和酒在这里。说来这使臣也怪,雁回关内风雪大盛,道路难行,他却偏偏要等这一夜大雪过去,到明日才肯上路,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戚凌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下,她今夜第二次自榻上转过头,但却是第一次仔细审视打量起今夜的贵客。
几乎没有人在初见蓟秋时不会被其凌厉张扬的气度所摄,戚凌霜亦然,但她毕竟少时已见过太多气度非凡之人,因此怔愣只是一瞬。不过纵使抛却面前人那一身气度,其下的英俊样貌亦属惊艳之列。只是大抵因为自生时便是上位之人,又或是因身形高大之故,使得蓟秋似乎有了半垂眉目看人的习惯,给他气质凌厉之余更添了三分倨傲,使人不敢直视。
好似一把饮着烈日灼骨烫血的长戟,连逐月海上万古冰封的寒川都能将其捅个对穿。试想若是战场之上有人会逢蓟二将军扬戟策马而至,估计尚未提刀迎战心里便已怯了三分,怕是只有冷静无畏者可挡其锐。
戚凌霜缓缓自榻上起身,低眸去看摆在桌上那已开封的酒和撕开了蜡封的信。
李伏幽站在一侧解释道:“戚将军见谅,将士们职责所在。”
戚凌霜并未落座,只是动作颇为急切地拿起了信。将士们撕得随意,里面整整齐齐小心叠好的信纸被随便折了一下塞进去,大概只有那扑鼻而来的梨花纸香依旧是原来模样。
信纸用的是殷都苍垂城中特产的一种宣纸,其色淡黄,其味浓郁不散,仿佛四月梨花香,因而得名“梨花纸”,是殷都喜好舞文弄墨的高妇贵女们最常用的一种纸,却也是戚凌霜驻守边关三年间最熟悉不过的味道。每月的上旬,关中驿站的青石板地上都会堆着小山一般的信笺,而戚凌霜永远都能在其中找到一封弟妹寄给自己的家书,家书中夹着馥郁的梨花香。
边关风雪飞不进庭院深深,肃杀的角声也只能唤起枕戈待旦的将士。都中伶人唱着婉转粘腻的征人曲,不知能惹得座中几人泪满衣裳。但边关中只肯流血的将士们,却总能因为手上的家书红了眼眶。
接到家书的那天,总是戚凌霜睡得最安稳的一天。梦中时常出现的满殿碎尸与残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存在记忆中尚且无比鲜活的人。她能看到一身戎装的父兄在郊外校场排阵练兵,她能看到尚是小萝卜头的弟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自己几个发小跑来跳去,她还能看到那个喜欢穿一身黑袍躲在梨花树下刻苦练剑的某人。梦里的她总是满脸的笑,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今夜她大概也能有场好梦。
戚凌霜双手捧着这厚厚的一叠梨花纸,读得极认真,好像字里行间真的有那颜如玉、黄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