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寒第一次见这个身体的生父,是在穿越后的第四年,彼时景邺帝萧晟正坐在御座上考校皇子萧宇的功课,他着墨色常服,一手执奏折,一手轻击御案,身形清癯,面有病色,只一双眸子生得极是霸道。
座前萧宇跪伏着,时不时探头向上位瞄一眼,又赶忙低下脑袋,嘴里不清不楚嘟囔着:“经史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灵囿……灵囿……”
他背诵的正是《孟子》与民同乐篇,刚来这个世界时,清寒曾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时空,但随着慢慢涉猎了典籍、历史后,惊悚发觉,这里竟是华夏文明的一个分支。
华夏文明的历史上,夏、商、周后群雄割据,本应由秦国大一统的天下,竟于战乱持续的四百多年后,在四个诸侯国不断鲸吞蚕食之下,逐渐四分天下。
随后萧氏建蓝沧国、荀氏建大燕国、南氏建汴水国、江氏建风吟国,至此四国并立,天下得以安定。
清寒不知是哪只蝴蝶扇了扇翅膀,致使周天子多了萧、荀、南、江四姓诸侯,也不知通过变法强大如斯的秦国为何会猝死于战国末期。
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原本璀璨的华夏文明不复存在了,只将一个炫目的百家争鸣永远镌刻在这个时空的历史长廊中。
这么一会儿功夫,萧宇一直卡在‘灵囿’处,任是如何抓耳挠腮也是想不出下文,眼瞅着父皇眉头越皱越紧,只怕立时便要出口训斥,只觉冷汗直冒,四肢也没了知觉,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王在灵囿,幽鹿攸伏。幽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轫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清寒行至萧宇身侧,冲他调皮吐舌,“此非与民同乐,实乃与民‘为难’。”
萧晟满脸兴致打量女娃,五六岁上下,面若莹月,眼眸透亮带着狡黠,身着鹅黄色小裙,头梳双髻,端的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喜爱,“谁家顽童,且上前来。”
清寒压下心底恐惧,咧嘴嬉笑,蹦蹦跳跳来到御座近前,“寒儿想父皇了,抱抱。”
萧晟见女娃费力地用肉肉的小手扯他的衣摆,亮莹莹的眸子晕满水气,心刹时便软了,轻轻将她抱到腿上,“你叫寒儿?哪个寒字?”
女娃闻言竟伸出短短的胳膊要拿案上御笔,萧晟慈爱一笑,不以为忤,反取来朱笔递去,御案上朱红色墨迹的‘萧清寒’一挥而就,字迹古淡自若,隐隐一股霸气透纸而出,惟笔力尚浅。
萧晟微微怔楞,这字迹竟像极了他的,蓦地心头一疼,更放柔了声音,“寒儿可是壬午年腊月初二寅时末出生?”
清寒一听这话,先是目光一亮,随即委委屈屈瘪起嘴,耷拉下脑袋点点头,“母后说慕红宫里凄清孤寒,这才给我取名‘清寒’二字……”这样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啪嗒”一声坠到御案上,将朱笔写就的‘萧清寒’三字晕得一片嫣红。
萧晟从袖中掏出丝帕轻轻替怀中女娃拭去眼泪,面上尽是疼惜,“你母后可还好?”
清寒用小手抓住萧晟的袖口晃了晃,眼泪虽止住了,眼眶还是通红一片,她哽着嗓子摇摇头,“母后身子愈发不好了,一年里大半时日都病着,劝她吃药也不听,背过人去便握着一个红剑穗对着院中红枫树发呆,时常连饭也忘记吃。”
“红剑穗……红枫树……”
萧晟轻声呢喃,眼前忽然浮现那年炽烈如火的遍野的红枫中,她将亲手编织的红剑穗系于他的剑柄上,长剑破空,红叶相随,十八岁的司徒红叶和二十岁的萧晟,情似磐石,互许终生。
御书房内一时静默,御前近侍李仁弓腰近前,“陛下,午时已至,可要传膳?”
萧晟恍然回神,点头应允,目光扫到座下还跪着的萧宇,又有些不悦。
“说是念书,装模作样念了月余,学识不见长进,不着调的荒唐事倒惹了不少!姜贵妃就是这么管教你的吗?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好好静思己过!”
天子之怒,萧宇一个三岁的娃儿自然承受不住,一时间三魂去其二,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忽闻父皇让自己回去,哪里还敢多留,连滚带爬跑了。
萧晟抱着清寒来到膳桌旁,“寒儿可曾用膳?”
清寒见着满桌子的佳肴,眼睛都放光了,立时便夹了一筷子,味道真是不错,一筷子又一筷子,不多会儿小嘴就被塞满了。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这女娃娃,萧晟越看越是喜爱,眼睛像红叶,灵动清透,眉毛、鼻子又像极了他,自有一股坚毅意味,这会儿直像只贪吃的小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逗趣极了。
狼吞虎咽一阵儿,清寒总算有些饱了,用小肉手蹭蹭嘴,“寒儿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饭食,御前失仪,让父皇见笑了。”
萧晟将清寒抱到腿上,掏出丝帕细细擦拭她嘴角油渍。
清寒见状,狠心掐了把大腿,大眼睛瞬间溢出泪花,怯生生问道:“为何同是父皇的孩儿,萧宇只比寒儿晚出生三个月,他却自小就有锦衣玉食名师教导,寒儿便连吃饱穿暖都不行,父皇是不喜欢寒儿吗?”
萧晟闻言也是心中一酸,他轻轻拭去女娃的眼泪,“是父皇疏忽了,从今往后不会了,父皇向你保证,萧宇有的你都会有。”
“父皇是天子,一言九鼎,可不许骗人。”清寒趴在萧晟身上低声嘟囔,声音越来越轻,小孩子的身子总是贪吃贪睡的,一旦吃饱了瞌睡虫自然而然便找了来。
萧晟看着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女娃,将她放到了里间御榻上。
李仁上前低语,“皇上,今日御前侍卫调动异常,这才让公主钻了空子偷溜进御书房,奴才方才查实,此乃淮相手笔,是否——”
萧晟抬手止了李仁的话,哂笑一声:“姜庚年这几年借着贵妃的势实在有些不像话,朕刚动了惩治姜党的念头,司徒淮安就来了这么一出,咱们这位当朝宰辅、皇后长兄、司徒阀掌舵的淮相,当真不凡,不必管他,准备一下,今晚宿于皇后处。”
李仁领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