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始料未及的场面,杨烟顿时只想钻进地底下。
但大脑里竟莫名飞出一个奇怪念头,得亏出现的是苏可久,再生气还是会给她扶着梯子。
若是宫里那位,恐怕她和梯子早就一起飞出去了……
苏可久一身儒衣襕衫已微微泛黄,儒巾外露着些略杂乱的头发,俊秀的脸庞已相当憔悴消瘦。
他只定定地盯着梯子上的女子,似乎已没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杨烟慌张地从梯子上秃噜下来,不知该对这“闻香坊”怎么解释。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不知从何说起。
“先等一下,我把匾挂好。”
杨烟憋红了脸,还是打算先逃避一阵,又搬了梯子左右两边给匾额都挂上链子牢牢拉起,才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慢慢挪了下来。
“你怎么提前出来了?”
虽然站定了,她还在低头仔细掸着衣服上的土,掸了良久才拣了样重要的问题,低声问。
却问得毫无底气。
“当初是谁说会一直支持我,陪着我,不离开我?而我还在考试,你却要自立门户了?”
苏可久没回答她的问题,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杨烟想缩回手,又自觉理亏不敢,她知他考试多天,一定又累又饿又疲惫,不想让他再浪费精力跟自己置气,另一只手便轻轻抚上了他的手:
“在大街上这样不太像话,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成吗?要杀要剐随你……可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不说清楚,我睡不了。”苏可久松了手,低了头却淡淡道。
他提前写完试题交了卷,只想回来见她一面,否则心下总不安稳。
但从贡院一路奔回客栈却发现人和驴都没了……
盘问了半斤才横跨半个京城一路走着寻到西市。
而心一直在忐忑地吊着,扯得他连呼吸都不稳。
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此时的确是疲累到站也站不住。
杨烟赶忙牵着连走路都踉跄的苏可久进了院子,像极了一年多前的冬至雪夜,她从藕香居将醉醺醺的他带回家的样子。
那时她嘱他 “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她亦想这样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
杨烟带他进了尚空着的西厢房,可连个床铺都没有,总不能让苏可久也睡干草……
她让苏可久先坐凳子趴桌上歇息一会儿,然后牵着如意出门去附近的布庄买了成套的黛蓝色棉被褥子、苇席和枕头,又买了些吃食。
回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她执着油灯进了西厢房,看到刚刚才说“不说清楚就不睡”的书生却已累极到趴在桌前睡着了。
她轻笑了下,连忙铺好床褥才拽他去床上睡。
可他迷迷糊糊躺下时,却伸手将她一把也拽着躺了下来。
“苏可久!”她急得叫了他名字,但身边却没有什么声息,转头见他已翻身睡熟。
她叹了口气,起身给他脱了靴袜、掖好被子,又抬手给他解了儒巾和发髻,将头发散了铺到枕头上方。
这才坐在床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有私心,没经你同意自作主张,但——绝不是背叛你。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现在、以后都会如此,你放心。”
“但我,还得是我自己不是?若我不出头谋些事做,我们又如何在京城立足?”
“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也是一步步被推着走到此处的,别无他法。”
“我喜欢制香、做小机关道具、读书习字,喜欢琢磨幻戏和一些道家术法,可能你不知道,我还喜欢射箭、游水,我想有个自己的小空间来做这些事,也想给你做好吃的饭食,客栈里的又辛辣又咸,肠胃都要吃坏了。”
“再说我只付了几个月租金,等把手头接的活儿做完,不想在这儿了就能立刻抽身。”
她絮絮叨叨说着,又抚了抚苏可久的头发,却敏锐地感觉他耳朵一热,嘴角随即泛起个了然的笑容,话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哥哥,我信你定能入仕做官,终究会是天上腾翔的鸿鹄,但我不想以后成为你养的金……小麻雀……”
杨烟叹了口气,她终究连当个“金丝雀”都不配啊,又把心里转圜许久的话倾吐:“我知道你喜欢乖巧可爱的姑娘,可我偏偏不是,也永远变不成那样,你也不要总自苦于此了。”
“我俩以前就像那搁浅小鱼,现在都将游向各自的江流。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难不成是怕我得了自在就忘了你、舍了你吗?可忘恩负义者,禽兽尔。”
“我才不要与你江湖相忘,你求你的庙堂大志,我求我的山川湖海,但若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在你身后……”
“我还买了些饼,就放桌子上,饿了记得起来吃。”
杨烟又交代一声才轻轻起身出门,给苏可久留了油灯。
她知道他肯定听见了。
昏暗的灯光下苏可久睁开了眼睛。
他的确更喜爱温柔乖巧的女子,杨烟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可——
“那个姑娘若是你,什么样子我都是喜欢的。”
是永远说不出口的话,也是他最后一点儿自尊和骄傲。
她还是不要他,还是选择和他逆向而行,又怎能永远在他身后?
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个自嘲的笑容。
——
苏可久一觉醒来走出西厢房时,迎面看到东方夜空挂着一轮不太规整的下凸圆月。
似乎预示了他们二人的以后,像渐亏月要慢慢蚀成下弦月般,总会一点点地缺失掉……
然而低头却在树影间看到了偎着毛驴睡在草窝里的女子。
苏可久心中一怔便快步走去,在杨烟身边蹲了下来,低头凝视她一半埋在如意肚子上,一半藏于草间的睡脸。
就在当下、就在此刻,萧玉何说,当下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