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
“民女有凭证。”杨烟挣开内侍的手,“但只能亲手交到圣上手里。”
皇后眉头一蹙。
王成带杨烟入宫时,她专门嘱托过,要搜身。
此刻她紧盯王成,用眼神传递着询问。
王成向她点了点头,的确是搜过了。
“陛下,这女子诡得很,当心有诈。”皇后道,“不如速裁。”
“皇后在担心什么?”昭安帝瞥向她。
“没,没。”她心虚地转过脸,抓了把核桃米吃起来。
“交给抚青,一样。”顿了片晌,昭安帝命马抚青过去拿东西。
杨烟笑了笑,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灰布包裹,交到马抚青手上。
皇后手中的核桃捏了碎,她身上怎么竟还藏着东西?
马抚青呈上来交给昭安帝,昭安帝打开只瞅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合了上,攥在手里。
只静静凝视她。
杨烟了然,今天她当真回不去了。
她右手忽地扯开自己的衣服和包裹纱布,将左半边短衫褪到肩下,露出肩膀已起疮疡流着脓血的刀伤来。
也几乎用尽了力气。
一个女子,能在众人面前袒露身体,已经存了必死的意志。
昭安帝回想起韩泠满身是血入宫的情形,又忆起春搜时他胳膊的伤口。
武艺高强之人尚不能自保……眼前的女子,又如何抗衡?
这些伤和血,都在质疑着他,到底是做错了么?
杨烟站直了身子,道:“习武本应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保家卫国,用于暗杀暗算、刺探监视、残害百姓,着实让人唾弃。今日遭难有我,明日还会有别人。任由此暗径肆虐,国法律令等同虚设。”
“民女一贯胆小,从没想过殉什么道。费尽心力走到您面前,只为求个自保。但,但若舍一身能救他人,这条烂命,也值得了。”
“好了,请圣上赐死吧。”杨烟垂下了头。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认与不认,只在帝王一念之间。
她很快抬头起来,终于转头望了苏可久一眼,自道别后,已许久未见。
再看一眼,记住他,她就可以上路了。
苏可久一直木愣愣地盯着她,眼眸中有什么在汹涌,要不是萧叶山死命摁着,他的堤坝早已溃决。
杨烟向他露出个明朗笑容,然后拖着锁链转身往外走。
帝王没有发话,那么旨意就没有改变。
左右内侍扣住她的胳膊,却畏惧于伤口的恐怖,不敢再用力,只推着她向前。
萧叶山再也拽不住身侧已失了魂的男子,苏可久踉跄着扑到龙椅前跪下:“陛下,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何至于此?”
萧叶山也跪了过去。
杨烟已经一步步出了殿门,斜阳照到脸上时,她仰面向西方,微微眯了眯眼。
腰斩么?挺好。
胡九给的药膏也没用上。
他到底猜错了吧,这一趟,她真就没打算活着。
她早该死在掩月庵了。
-
昨夜杨烟从那名被迷晕的刺客身上顺出一块令牌,上头图案奇特,似旋转着的长毛小绒球,中间印着个小小的“赤”字。
赤影阁?
什么记忆似乎在复苏,然后轰然袭来。
她曾在阿艮身上见到同样的图案,却不记得是什么时间。
或许是他背着她时不小心瞥到脖后的文身,或许是翻他袖子时见到里衣内袖口绣着图案,或许同样的令牌曾被他显眼地挂到过腰间……
总归是亲眼见到过,但被年少的她直接忽略掉。
她也早该猜到阿艮是做什么的了。
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些罪恶勾当,从过去绵延到现在,到底难了结。
她想起父母的死,当年的定州大雪中,若娘是带着她一同死在爹爹尸身面前的,该有多好。
一家人便早早团聚了。
苟且到现在,不仅害了掩月庵,害了胡易和他的娘亲,还得孤零零地走。
她转回了头,伴着夕阳又向前迈出一步。
强打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伤痛疲惫的身体,她眼前一黑,从台阶上跌落下来。
猛然的下沉拽得左右内侍都踉跄一下,下意识松手任由她跌了出去。
倒地的瞬间,竟依稀听到帝王的声音响在身侧——“好人都叫你们做了,坏人都是朕来做吗?”
她是想回答他的,却再也没了意识。
是昭安帝竟从龙椅上跃下,奔到已晕厥在地的女子面前,不知在质问她,还是透过她去质问远方的儿子。
韩泠带着伤进宫时,他问是谁派的刺客,儿子道“不知是谁”。
后来胳膊受伤,他问如何伤的,那小子骗他说是狐狸咬的,后来又暗戳戳问:“父皇,是您吗?”
一回比一回伤他心更重。
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但为了朝堂稳定,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只想再回答儿子一次,不是朕,不是朕!
春搜围猎时,他叫暗卫跟着独自行动的韩泠,在另一个杀手甩出飞镖时,及时打歪了方向,才不至伤及儿子性命。
时至今日,他问这姑娘主使是谁,她也只说不知道。
和儿子如出一辙,宁愿去死,也不明明白白指认出来。
都“无语问苍天”吗?左右无外一句——“君之过”。
若这姑娘再死在自己手里,那小子是不是又会红着眼再问他一回——“是您吗?”
他该是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君王也是人啊。
昭安帝有些乏了,当场宣了御医,给杨烟喂了些水,重新包扎了伤口,叫马抚青差人把她送出宫去。
苏可久和萧叶山已经平身退到一侧,此刻他祈求地望了老师一眼。
萧叶山摆了摆手:“去吧,记得回家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