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上元节,江南清州七里县。
等过了孕三月,可以短途坐马车时,苏可久带妻子悄悄回了故乡。
马车越来越接近城门,他的心已经突突跳了起来,不安地一遍遍撩棉帘子开窗看路。
车外并行着一匹黑马,尽管是难得的冬日晴天,马上黑衣男子仍是戴着斗笠,黑色面具下眼眸敏锐沉静。
“苏郎是近乡情怯吗?”车内寂桐看出苏可久紧张,柔声提醒,“可再开窗,那一点儿热乎气儿都跑出去了。”
苏可久望了望她俏丽的脸,此刻穿着厚厚冬衣,披着柔软兔毛披风,手却还是缩着。
他知北方人受不得江南湿冷,便伸手过去握住妻子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这动作,以前做过太多次,几乎成了下意识,那个姑娘冬天手脚也总是冰凉的。
旁边侍女忙把刚换过木炭的小暖炉塞进寂桐披风底下,打趣:“姑爷真是个贴心人。”
在她看来,姑娘嫁给姑爷是掉蜜罐里的。这姑爷永远温温吞吞、耐心仔细,还会亲自下厨做饭,哪怕对下人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熬了药会亲自喂给姑娘,姑娘发烧时会整宿守着,一遍遍给她擦冷水降温。
最最关键的是,长得还好看。
侍女还没发完呆,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驾车的小厮在交文牒,他们要入城了。
苏可久又要去拉帘子,寂桐终于笑了:“窝着坐一路好累,夫君陪我下去走走可好?顺道给我介绍下你的家乡?”
苏可久第一次像个少年般露出雀跃神情:“今天是七里县最热闹的时候,南市街晚上有灯会!”
“此刻正午阳光正好,娘子,我带你好好转转。”入城以后,他披上大氅,拉着寂桐给她抱下了车。
“刘兄,劳烦先去北城坊扫扫院子。”他又交代马上的黑衣男子。
刘子恨点了点头,引着马车先走。
苏可久便牵着妻子的手,融入庙行街一路向北的人流。
他边走边向寂桐介绍,因这条街一路向北连着个破城隍庙,所以命名“庙行”,而前边到了澜水河,就是七里县最热闹的南市街,沿着南市街能走到运河码头,再向北就是七里长街……
他讲的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过去两点一线读县学的日子历历在目,而过去不曾注意过的风景,此刻竟也分外美好起来。
寂桐只觉和京城的东西市明明很像嘛,当然比京城人还要多些,不甚理解眼前青衣书生的亢奋。
但只要他高兴,她也愿意随着他。
——
他带她去南市街转了一圈,却不敢太累着她,俩人坐到街边饭馆,准备喝碗热茶汤暖暖身再回家。
苏可久突然想起,那次龙舟竞渡,似乎就是在这饭馆遇到了韩泠。
他立刻回头,去寻上回坐的桌子,恰好也面对面坐着兄弟俩。
哥哥正往弟弟的面碗中加香油,香油瓶还是吝啬地不肯掉第二滴。
“苏郎?相公?”寂桐不得不多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跑堂小厮斟过茶,有说书人拿着拍板来讲新近小报轶闻。
“今天讲的是大祁的几桩要事。一是春节当天,圣上下令国号由‘昭安’改为‘政和’,圣上登基十六年终于安了天下,以后要致力于政通人和——”
“这个路边的狗都知道了,换个!”客人啐他。
说书人微微一笑:“谁知道?”
“狗都知道。”客人回。
“哦。”说书人点头,“既然客官知道了,那换个。”
饭馆里众人哄堂大笑。
“诶,这条怕是谁都不知道,得亏在下京中有眼线。”说书人陡然卖起关子。
“说来看看!”
说书人舔舔唇:“还是得看各位诚意……”
“那也先挤出来点看看,值不值!”
“关于吴王殿下的婚事,您说值不值得?”
“嚯!”一听这个,顿时就有铜板砸了过去。
吴王可是清州的风云人物,前不久刚刚撤了王府,据说充公的银两都够整个七里县官府一年开销。
加之谣传他又是个大情种,要娶个民间女子做王妃——关于吴王的民间传言便沸沸扬扬。
连寂桐都提起了兴趣,抿了口枣子汤问:“殿下要娶的,可是阿嫣妹妹?”
苏可久捏了捏茶碗,支起耳朵。
这消息京城的确还不曾递来,想来是近几天的事。
他想起临行前韩泠拿圣旨将杨烟带了走,之后她的信中没再提这茬,只托他查了江州杨氏。
说书人随后却说,吴王因北方筑城和剿匪立功,圣上新年嘉奖时调他入禁军上四军。
“吴王殿下也算熬出头了。”底下人议论。
“结果呢——”说书人却摇了摇头,结果吴王拒绝了,拿这个恩典换了个旨意,娶江州杨氏嫡女做王妃。
“那民间女呢?”有人抓住些不对劲处。
“无外始乱终弃,或者圣上棒打鸳鸯,最后还是得娶个有门有户的。”
“是了,是了……”
说书人道:“才不过四五天的事情,等消息传过来,怕整个江南要沸腾。”
苏可久眼神变了变,握紧拳头却没动弹,耐心地等寂桐喝过茶,才往城北赶。
路上却不似刚才的滔滔不绝,虽握着妻子的手,寂桐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跨过城南城北的长桥时,苏可久忽地定住,无数回忆迎面扑来,不敢再往前走。
但寂桐扯着他过了这座桥。
“咱们回去先给母亲祭扫过再休息吧。”换寂桐开始说话了,“然后咱们去你住的房间住上一晚。”
“再去破城隍庙看看?兴许现在已经有了香火?或者,咱们捐点银子,把庙宇兴建起来……”
“娘子,你陪我走走就行,别累着身子。”下了桥,苏可久终于淡淡开了口。
然后矮下身子,回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