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清晨,空气格外的清新,特别是经过昨天一场大雨的洗刷,好像整个尘世都焕然一新了,行走在砖瓦路上,带不起一丝尘土来,并不厚重的一层白雾,笼罩着周边,仙气渺渺。
一辆暗黑色罩布饰四角垂同色系缨络的独骑马车,缓缓地穿过薄雾,由上京城的南边向着吐出鱼肚白的那颗新生太阳的方向驶去。
马车里布置的颜色,与外面的颜色相同,车厢壁贴着的黑色无饰棉布看着平常,触手过去,却是有一定厚度,软松无比的。
坐在车厢里的人,斜倚在长条仰枕上,微垂长睫,正闭目养神,今日比着往常起得早许多,他还有些不太适应。
车厢里,还有一个比他更不适应的,已经开始打呵欠了。
“先生,我们干嘛要这么早出门?”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根本清除不了的困倦。
他家先生这人,他真是越发琢磨不透了。能这么痛快地应了云王爷的帖子不说,还五更天不到、鸡未打鸣就活动起来,备车出行,实在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他们经营那场馆可是上京最红的娱乐性场所,每晚都是天亮才打烊的。虽说他和他家先生住的地方是不受大环境影响,绝对幽静,什么时候睡都行的,即使如此……他们起来这么早,真的好吗?
想起他们出门时,正准备关大门的两名守门小厮,仿佛看到鬼的样子……
李荣享并不多解释,只淡淡说道:“墨染,你若是困,可以睡一会儿,别在打呵欠了,也别在说话了。”都快把他传染了,他刚调好的精气神啊。
“先生……”墨染凝眉,还想再说什么,在李荣享轻瞭长睫,眯了他一眼后,悄无声息偎去马车另一角,团着身子找觉睡去了。
没了墨染说话的声音,车厢里静得连放在车门处两只小熏炉里燃香的声音,都听得真切了。
因着李荣享胸肺敏感有疾,他所用的香都是特殊调制的,绝不用花枝叶草,多是药材,配以天地灵物研磨而成,具有养身润肺、凝神静气的功效。
车厢里静了下来,马车压过砖瓦路面摇摇晃晃,也很有催眠的功效,闭着眼睛的李荣享,有那么一刻,恍惚觉得自己是睡过去了。
玄虚梦境中,他又回到了那高墙深院,他没有找到那张图缺失的碎片,他被按在那道很少有人经过的清冷宫门之内的青砖上,有人踩着他的左手,很疼。
冰冷冷的声音在他的头上响起,“主上说,此役即失,应不留你,念及同宗之情,废你左手,下不为例!”
他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那寒光闪闪的剑,从空中划来时,他不忍看去,他的头扭向了另一侧,与地相蹭时,带掉了蒙在脸上的黑色面巾,然后听见不远处,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娇洋洋地响起。
“娘,哥哥,那有个哥哥,娘……”
小孩子碎步的声音,向这里跑来,他睁眼望去,是一个三、四岁的穿着一身红的女童。
他被按在地上,角度不太好,阳光刺眼,模糊地看不清模样,只见得一双亮晶晶的眼眸还有真切纯静的笑容。
在她快要跑过来时,她身后追着的一名瞧着就有些功夫的侍女一把把她揽起,“郡主,莫要过去了,长公主还没跟上来,会急的……”
因着这忽来的一桩事,那行刑暗卫的剑竟也耽搁了,劈而落下时,他下意识地抽手去躲,踩着他手的那名暗卫不妨也没踩住,落下的剑风没有原定地废去他左手的经脉,而是扫到了他抽手时的手背,剑尖带出的一串血珠,正好甩到了那跑来的小女娃脸上。
那小女娃一下了就哭了,侍女还未及去哄,一个穿着大红色贵重宫服的女子便已骂上。
侍女把怀中的女娃递过去,那女子接过来,也是哄不好,又见到小女娃脸上的血珠,气得更凶,骂完自己的侍女,转头来骂他这里一处。
两名暗卫和那个头领都不敢还口,任女子骂着,被女子擦掉血珠的小女娃,带着一脸泪痕,娇喘抽泣地指向还趴在地上的他,“哥哥,那个哥哥……他们欺负哥哥……”
女子见小女娃指着他时不哭了,才多少停了怒气,转而瞧他一眼,如瞧路边的草芥一般,倨傲地抬着头,说道:“郡主今天生辰,不好血腥过重,饶了他吧,当是积德了。”
女子说完,揽着怀里的小女娃,带着她那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已经很远,被揽在女子怀里的小女娃,仍回头看他,已是不哭了,冲他挥着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笑着。
女子说的话却很有份量。传到主上那里,他终是逃过这一劫术。
其实,那个女人走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那女人是谁了。大印后宫,可以不知皇后是谁,却不能不知萧华长公主。
只是每每想起那小女娃一张真切纯静的笑脸,便觉得有多少黑暗,早晚都会过去了,就像今晨那轮新生的红日,燃燃点起、生生不息。
按那时,算起今年这时节来,小女娃又要快过生辰了,若没算错,这是及笄之龄的生辰啊。
李荣享这半醒半梦间,神思往复,想的事更多。
那日路口之事,他觉得无因无果,却又真实发生,就如十年前那次,也是无因无果,也是真实发生过了。
十年前,小女娃太小,不会记得的;十年后,小女娃长大,更不会想起……
李荣享觉得:因果这东西,真是太玄妙了。
日头当空而挂,已是巳时将末,他们那辆早起就出门而来的黑色饰独骑马车,停在距离云王府极近的小胡筒里,已是久久不动了。
“先生,你要不要用些茶点?”
用过两壶茶并一盘鲜果的墨染,实在坐不下去了,他不知道他家先生在等什么,为什么云王府已在眼前,却不入府,而是在府外空候。
李荣享并不应他,轻轻撩起马车一侧的挡帘,望向外面,直到看见对面胡筒驶来一辆大红色饰漆豪奢的五骑马车时,他才道:“过去吧。”
他一句‘过去吧’,在车厢里坐得快长毛的墨染,简直要垂泪了,连忙探身出去,吩咐完几乎睡着的车夫老王头时,他也注意到对面驶来的那辆马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