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用不到一时半刻,便没事人似的了,仿佛之前呈现出的死状都是假的。
接过墨染递来的药汁,李荣享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不看黑糊糊的药,努力地一饮而尽,却还是被呛得咳了出来。
苦,药只有这一味,无论什么样的大夫,怎么样地下药方,最后都是苦的。
他最讨厌喝药了,讨厌讨厌十分讨厌,一万句讨厌也形容不过来,偏偏他从小喝到大,快要到而立之年了,还是离不开这该死的药。
用蜂蜜水漱口后,李荣享闭了一会儿眼睛,缓了缓胃肠里的苦意,才开口说道:“不用收拾了,我们去不上西北的。”
开玩笑,去一趟西北,没个几年回不来,他的小女孩儿能等他,小女孩儿的娘也不能让的,到时候,他回来,他的小女孩儿连猴子都给别的男人生完了。他回来难道要来当干爹?
——呸,他不是周灼,这种事,他忍不了。
“先生,经解药一事,圣上必已大怒,这个时候,我们不好和圣上对着来啊,”
墨染估计着他家先生要是不去西北,就得去天牢受苦刑了,去找小公主一事,是他做得鲁莽了,如今竟是一点后路都没有,是他对不起他家先生,他家先生要是有个万一,他必陪之。
“不用我和圣上对着来,我自幼在诗经中受得就是忠君爱国的教导,何敢做出忤逆圣上的事来,”李荣享端得一派风轻云淡,言语中暗含得都是道不尽的嘲讽。
墨染却是了解,他家先生越是这般说,那定是会这般做的。
他家先生做事从来都是运筹帷幄,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此时说不必去西北,那应该是去不上西北了。
他就学不来他家先生,不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总能想到适合的谋略应对,保证自己不受损失,还气得对方人仰马翻,又挑不出来他的错处。
能不去西北苦寒之地,那自是极好极好的了,“那我去告诉老管家一声,让他不用收拾了。”免得一会儿收拾完,还得折腾回去,他们惊鸿馆这两天可是折腾得够够的了。
“东西还是要收拾的,多带几件轻薄的,按一个月左右的准备,估计会南下一趟,”
李荣享吩咐完,墨染一副看傻子似的表情,不可思议地咋舌着,“先生,你,你是不是蛊毒发作留了后遗症,我……我这就去请大夫。”
“站住,请什么大夫,你不是刚把人送走吗?”他嘴里现在还有药的苦味呢,李荣享无奈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我还没打算死,我的好日子在后面,我且要活得长些,必不会得罪圣上的,还有,拿只信鸽来,我要传信给鸦,事情做好了,可能南下也不用了,”他就可以安心地盘算,如何娶到他的小女孩儿了。
鸦不是诗经的人,李荣享在这个行当里混了二十年,若没有些自己的势力和旁的门道,早已经死不知多少回了。他只不过是轻易不动用罢了,或是用起来也消无声息,不落人把柄。
墨染是知道鸦的,具体有什么门道,他不清楚。
先生的事不主动与他说,他是绝口不会多嘴问上一句的,先生都是为了他好,做他们这行,未必是知道得越多越好的,什么秘密也不知道的,反而能活得更长久些。
墨染出去后,李荣享伸手把搭在胸口的丝被拉得更高些,几乎没过了头顶,他修长略显瘦弱的身体缓缓躬成一个半圆形,双手捂在了周身最柔软的小腹处。
从小到大,每当遇到事关生死抉择的难题时,他总爱习惯性地把自己圈成一个圆圈儿,仿佛只有这样,那些勒得他喘不过来气的事情,自会迎刃而解了。
自他慢慢记事以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明白了父母之间的关系后,一夜间便心灰意冷了,活着只是顺其自然,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明确想要的,全都是可有可无,包括他自己的这条命,还有在别人眼中重之更重的诗经经主之位。
这些个东西,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出生就注定孤独寂寞的人来说,仿佛过眼云烟,得到了没有什么不好,失去了大体也是一种解脱了。
独有长乐,见之如沐春风,别之如坠深渊,接触得越多、相处得越久,越有一种情愫不能自抑,催促着他不能失去,必须拥有,否则,他这一生,都画不圆那个圈儿了。
动用点手段,也是值得的。
——哪怕是他心底最最不愿意碰触和回忆的身世,只要是为了长乐,用以作筏,他也心甘如饴了。
就在李荣享打算利用自己不堪的身世做点文章,争取达到留在上京城的目的时,长乐也在周灼这里,知道了她娘萧华长公主为什么烈火烹油般激烈地反对她和李荣享相好的原因。
这原因……真是让她一时接受无能啊。
长乐万万没想到李荣享与周灼不只带故,竟还沾亲,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李荣享那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竟能上下贯通、牵连出大印皇室三代的辛辣密闻和几次血雨腥风的内外变动。
“这方砚台是我亲手做的,我做这砚台的时候,李荣享不过几岁稚童,我也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少年郎一个,正为你母亲痴迷得不成样子,李荣享叫我一声表哥,人家说一表三千里,我们这表兄弟的关系,更是扯得极远了,”
周灼拇指指腹揉搓着掌心中托着的那枚砚台的桃花砚头,“世宗传位与你舅舅不久,做了几年太上皇后,又想做回皇帝,你舅舅那时还小,朝中根本没有帮扶的势力,哪敢与世宗相争,连忙让位回去,世宗元后那时已过世,你舅舅与你母亲失去了后宫中最大的倚靠,朝上朝下都无人替你舅舅说话,那年春天,上京郊外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你母亲为了你舅舅的皇位,惮尽竭虑,根本无心出宫赏花,我想着把这□□与你母亲捎回宫中去看,便亲手做了这枚砚台。”说到底,那几年的混乱还有接二连三的政变,都是世宗自己作出来的。
谁要听这砚台,对世宗晚年的乱套事更无兴趣,对于周灼这种切三换四的叙述方式,长乐很无语,虽心中揣着只小猫一般抓心挠肝,却也不敢出口催促,只耐着性子地等着。
李荣享要叫周灼一声‘表哥’,她自己随着她娘,却要叫周灼一声‘叔叔’。这辈份乱的,和烂泥塘里的水草似的,完全没想到更乱的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