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然走在回去的路上,冬天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街上的霓虹艰难地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冷涩的黑。他突然觉得很恍惚,今天,真的有遇见过她吗?
是遇见了的,她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回荡:
“天然,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也是。你和新阳走后,什么都是我自己挺过来的,挺过来了,也就还好……”
“以前我很想你们,后来能想的都想过了,也就不怎么想了……”
“天然,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每个人都一样。我逃过课,就要承担挂科的后果,你也是一样,天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逃不掉的。”她的眼睛真大,冬天的月光堆砌在里面。
“你还恨石主任吗?我是说,你的妈妈?”子规怯怯地看向他。
恨,那是什么?
玻璃橱窗映照出他的脸,这是一张罪犯的脸,这个罪犯逃亡了五年,从一个阳光明亮的少年变成一个年轻的沧桑男人,一路与苦痛和绝望为伴。五年间,他在工地抗过水泥,搬过砖,也发传单,刷盘子。有时候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并且知道个中技巧。比如乞讨的时候该用怎样的语气和动作,他也知道偷窃时被发现后从哪条路逃走别人追不到。甚至于,在那些和他萍水相逢的人那里,他也学会了怎样在垃圾桶里分辨出哪些是新鲜的食物,哪些是吃了会闹肚子的……五年来,他想的都是生存这回事,什么“恨”,什么“思念”“忏悔”这些东西是奢侈品,林天然已经要不起了,他早就要不起了。
可是,可是……
有一次,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乞求天然分她一口吃的,她愿意把自己给他。在那个阴暗废弃的工厂,女孩自己脱了个精光,已经算是个男人的林天然,第一次面对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满身的落拓和与之不相衬的那张被欲望点亮的脸,眼睛里全是鲜红的血丝。他粗暴地亲吻女孩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就像一只饿极的狗啃骨头一样。林天然,你终究还是放弃了自己,你终于还是允许了自己的堕落……
可是,那一刹那,五雷轰顶的一刹那,他突然看到另一张脸。她没有绑头发,轻轻一转头,头发就弯曲成一个绝美的弧度,脸上是干干净净的忧伤,她说:
“你说,犬夜叉最喜欢的是桔梗还是戈薇啊?”
还是不行,不能这样!天然的脸埋在女生肩膀,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
其实,无论他最喜欢谁,我都最喜欢你,洛子规!
后来天然把吃的都给了女孩,说:“吃完回家吧!”然后转身便走了。又一次,他丢掉了自己栖身之所。
子规,已然贫苦潦倒至此的林天然终究还是没能忘了你。
宿舍一片黑暗,子规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裹在更黑的黑暗里。还好,被子里的黑暗是有温度的。她在这有温度的黑暗里睁大了眼睛,想起林天然的话,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子规,校长是我杀的,我是杀人犯……”他的脸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亮里,子规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们是大学同学,我是说校长和石敏,他们大学就在一起的,是我外公,他不同意……”
“我妈和我爸这些年一直彼此怨恨,他们一直委曲求全,却就是不肯分开,他们就这样彼此折磨了这么多年……”
“那天我回去,他们……他们真恶心……”
“可校长的死是个意外……是石敏,她要我走的,她要我走得远远的……”
子规在被窝里抹了一把脸,湿哒哒的,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又哭了,好久没这么不管不顾地哭过了,原以为已经哭不出来了。原来,这两年没有哭,是因为没什么值得哭的。想到此,子规心里一阵沉重的绵软,枕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安心地睡着了。
有些东西,在回来,或者说,在苏醒!
黎明悄然而至!
林天然睁开眼睛,暗自奇怪,昨晚居然没被冻醒。仔细看才发现身上正盖着那件子规送给他的大衣,真的,又遇见她了。他伸了个懒腰,穿上大衣迅速起来,也不洗漱,而是直接倒了开水,就着昨晚剩下的汉堡吃起来,算是早饭了。
他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负责搬运水泥和瓷砖。工棚已经住满了人,所以现在只能住在工地,也就是这栋尚未完工的居民楼,用水需要去外面的自来水一桶一桶拎回来。本来也是没有电的,好在他牵了一根电线和楼上的张工头一起用,这样也能吃到点热饭热菜。再在地上铺一层破棉絮,睡的地方就有着落了。这些倒也不算什么,这几年下来他都习惯了,只是这里没有门窗,冬天的冷风长驱直入,每晚都被冻醒好几次。等发了工资就买床厚实的被子吧,他想。他现在盖的棉被也是张工头的,工头的老婆来了,便买了新的被褥和电器,而把旧的家电和被褥送给了天然。张工头是个不错的人,有时候老婆煮点些好饭菜也总不忘叫上天然一起。
世间的角角落落,总算还有些温情的碎片。
工地上机器运作的声音,女人抱怨的声音,男人恼火的咒骂声陆续传来。这些声音开始条分缕析,泾渭分明,后来交织在一起,织就了这个城市最平常琐碎的样子。
林天然随意在昨天没干的毛巾上摩挲了一下,算是洗过脸了,也不穿外套就冒着严寒匆匆出门去。昨晚子规买给他的外套他可舍不得穿去上工,况且搬运瓷砖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也穿不着。他出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楼上的张嫂子。
“张嫂子!”天然跟她打招呼。
“今天咋这早上工嘞?”张嫂子是地道的东北人,讲话一股大碴子味儿,平时人挺咋呼,倒也是个热心肠。
“嗯。”天然简单地回答。
“中午来俺家吃饭吧,你一个大小伙子也懒得开火了,俺煮个东北乱炖,吃了暖和着嘞!”张嫂子热情邀约。
“好嘞!谢嫂子嘞!”天然偶尔也带点东北腔。两人说着便走开了,天然去搬瓷砖,今天工头要贴六楼。张嫂子则去搅水泥,做完便顺路去菜市买菜。
中午回去的时候,天然精疲力尽。可眼前的情景,令他顾不得全身酸痛,面对看着他,浅笑盈盈的子规,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