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花圃前、角门处,经年的仆妇、家丁、雇工各就各位,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晏承恩听见外面有了动静,一骨碌爬起床,洗漱都顾不上,就唤人去鼎香楼,取一些晏然最爱吃的送来。
鼎香楼是晏家的产业,金陵城最有名的酒肆。
*****
就在晏承恩筹划如何施展父爱的时候,晏宅西侧的无有斋里,也有了生气。
无有斋,屋如其名,位置偏僻,里面陈设基本都是晏宅各房间里淘汰下来的东西,这些年来,无有斋的主人若得到家主的褒奖,则门前人就多一些,反之,这就是下人都嫌远,轻易不涉足的院子。
“二小姐,醒醒,怎么还魇着了?”绮云侧身坐在床沿上,用帕子拭去晏然额上的汗珠,“看你这一头汗,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若总是放不下过往,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但有过不去的人,”晏然缓了缓神,把压在身上的右手放下,胸口畅快后,挑眼看着擦汗人,“睁眼就见你叨叨我,你当我是树,自己是咕咕鸟不成?”
说话的人,语气回嗔带喜。
被说的人,不恼反笑。
绮云撩起泛着白的绛色床幔,转身走至窗前的炭炉,一边察看热水,一边故意学咕咕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笃笃笃”起来。
晏然被绮云逗笑了,裹着锦被坐起,呆呆地看着绮云的背影,心中忽泛起一丝酸楚,“你刚成婚,就回来陪我,让新郎独守空房,我真是过意不去。”
声音很小,但绮云听见了。
同月出嫁的两人:她,一个卖身丫鬟,和新婚夫君甜蜜恩爱;而她,晏家嫡出的二小姐,却嫁个病夫,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拜堂时。
绮云不想说小姐的命还不如丫鬟,但目前看来,事实就是这样。
绮云回头望了一眼把自己裹成粽子的晏然,那是一张白皙如玉的俊俏脸庞,更像老爷晏承恩多一些,从小舞拳射箭,眉眼间流露出女子少有的飒爽气息。
“小姐‘过意不去’,那是奴婢的过错,我这就回去把新郎休掉,以后一心一意跟小姐过,如何?”绮云笑吟吟地看着晏然,她想尽量逗二小姐开心。
“又胡说,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晏然明白小丫头意图,不再理她,起身走至梳妆桌前,说是梳妆桌,不如说是书案,二合一的功能。
晏家富裕,但无有斋不富裕。
而且无有斋面积不大,下了床,八步就到桌前,眉睫下垂的空当儿,晏然伸手拿起桌角处的妆奁盒,雕刻着凤凰牡丹的红木盒子,上面挂着一把精致的黄铜锁,晏然摩挲着锁,她觉着这锁多此一举,因为里面不过是三五个珠钗,都不值钱。
晏然随意地扒拉了两下。
自十岁起她就开始偷偷攒银子,好不容易置下几百两私房钱,可为了结束冯家的婚约,又全搭进去了,苦心筹谋,到头一场空。
可转念一想,又庆幸。
幸好自己有私房钱,否则就要在冯家做一世的寡妇,晏家谁会花钱赎她?
晏然收拢心神,有种劫后重生般的庆幸,看着绮云笑了笑。
“你也不用担心我,人生在世,福分厚薄,都有定数,既然我是寡妇命,那我就认,凡事都好坏参半,现在我恢复自由身,便可放开手脚去经营鼎香楼,人心虽难得,但银子好赚!”
最后十字,甚是郑重。
绮云心痛,忙说:“我看老爷和奶奶最近待我们亲切了些,尤其是老爷,还偷偷跟我打听你的情况,之前可从来没问过。”
晏然冷笑,“那有如何?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绮云嘟着小嘴,一时哑然,“那我们还是赚银子吧!满金陵看看,别说女子,就算男子也没几个比小姐还会赚钱的,”绮云夺过晏然手中的妆奁盒,扣上铜锁,“千金散尽还会来。”
晏然会心一笑,“你少溜须拍马!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见小姐笑了,绮云也笑了。
笑靥如花。
“子升说:‘好饭不怕晚,好瓜苦后甜’,小姐现在尽管安心赚银子,金陵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我们这回慢慢挑,而且……你的小徒弟沈大人……”绮云眼角扫着晏然,想着接下来的话怎么说,一边拎起水壶,向铜盆中注满水。
“你的子升和你一样,就知道吃,”晏然接过绮云递来的澡豆,忍不住笑,接着道:“沈山怎么了?”
绮云装作若无其事,随口笑道:“沈大人自调回金陵后,小姐不知,这几日沈府门前有多热闹,光是媒婆,一日就来好几拨,有礼部大人的千金,听说还有……”
晏然立刻明白了绮云用意,收起脸上的笑,“人贵有自知之明,”她打断绮云的话,肃声道:“沈山哥哥的事,以后不要提了!”
人贵自知,攀高枝儿的苦果,她尝过,很苦……
氤氲的水雾,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不冷,但也轮廓不清。
晏然神思外游,绮云亦不敢再多说什么,停了半晌,挠挠腮道:“小姐今日做何打算?”
“一会去青岩山净慈庵,看看隋夫人。”晏然往脸上猛撩了几捧水。
一方面受隋伯父嘱托要去给庵里的隋夫人捎句话;
二来她现在寡妇的身份,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打着关心的旗号询问一番,甚让人心烦;
三来父亲无儿子,宗亲本以为她嫁出去后晏家这支就绝后了,万贯家产坐等分割,如今她这个刺头,又回娘家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亲戚,保不齐要过来给她说媒。
还是去净慈庵躲躲清净吧!
听要出去,绮云长舒一口气,连连说好,人心烦时,出去逛逛,是解郁良药。
“我也正有此意,好久未见隋夫人,还怪想她的,而且那里清净……”绮云故意停住话,咽着口水,转了话锋:“稔闻净慈庵的素斋最是好吃,明日十五,我们就吃芙蓉豆腐、百花饺、八珍羹,可好?”
晏然俯身洗面,嘴里“嗯”着,脑里浮现多年前与几个小伙伴一同在静慈庵吃素斋的场景,那时初秋,天很暖,人很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