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是他带走她的。聂风慢慢在伏雨的注视下皱起了眉,垂眼逃避她的目光。
心绪已乱。
同情,可怜,自责……在这样的心情下,聂风做出了不应该做的事——他偷偷带着伏雨出了天下会。
天已经黑了,星星一颗颗浮出天幕,而地下的灯火呼应天星一般,一盏盏亮起。
行走在城镇街道上闲逛,伏雨跟聂风带上了傩戏面具,与无数行人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身旁的就是自己匍匐跪求过的巫祝雨师。
而未免被人流冲散,聂风牵着伏雨的手,小心地看顾着。
不知觉,他看着她带着的傩面,恍惚想起了初见的画面。
那时,他错看以为她是人首蛇身的精怪,看着她引歌唤雨,妖异,又神圣。
“那是什么?”伏雨指着远方问,眼里都是好奇。
聂风眺望着她指的地方,那是河边,许多人正将一盏盏的荷灯送给了水中。
“那是荷花灯,传说将愿望写上去,再送入水中,就能实现。”聂风将伏雨又拉近了几分,好心指了指不远的小摊提议,“那就有荷花灯卖,你想不想放?”
伏雨好奇心得到满足,就摇了摇头。她深知,她的愿望不是一盏灯能够实现的。
聂风见她没有兴趣,也不执着,带着她继续逛着,一一跟她介绍着。
“看,那个泥人就是在那买的。”各色小人小物在木桌上喜笑颜开。
“面具在那里。”不同的鬼神面具,色彩斑斓诡异。
“风……呃,不看那个。”风筝摊被略过。
……就这么走到了街道尽头,摊子没了,人烟也稀少起来。
“那个,是船。”聂风又带着伏雨走到了河堤,沿着溪河散步,点点荷灯在一旁,仿若有意相伴。
一时无声。
见周遭无人,伏雨将傩面摘了下来,终于不再憋闷,得以呼吸新鲜空气。
她本不用这么藏头露尾的。聂风这么想着,又生出了新的担心:她,心里,会不会怨自己。
如果当初他没有抓她回来天下会,她应该还在山林之间自由自在着吧。
聂风忽略了当时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位师兄在,并非他的意愿能够左右行动,而且,当时也不是他出手打晕伏雨的。
他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一意孤行地担了所有责任。
也正因如此,他对伏雨总有一种亏欠的怜惜之情。
从小大到大,只要能令伏雨开心的事,他总会去做。
讲故事是这样,带玩具是这样,如今带她偷走也是这样。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不……聂风的沉思被面上一凉打断。
回神,原来是揭开了自己面具的伏雨推己及人,也揭开了他的面具。
聂风正要回以微笑,伏雨就在他面上落下了一啄,他的笑意凝固了。
如果…如果再来一次……他……
遥遥远远,传来乡野戏班子的唱词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唱戏的伶人功力不佳,词被他唱得晃晃悠悠的,被风那么一吹,就散了,只剩得点咿咿呀呀的模糊劲。
颤颤悠悠的,还有伏雨的步伐,刚刚那一吻令聂风愣怔,牵着她的手也松了。于是,她离开他的身边,缓缓下了河畔,去推送那些停滞的荷灯。
下了水,她穿着重重叠叠的霓纱半浮半沉,竟也似一朵含羞带怯的荷花。
伏雨刚来的时候,并不会说人话,为此,雄霸安排了文丑丑教习她说话、读书识字。而既然教了,一个是教,二个也是教,干脆将自己的弟子跟女儿也排了进去。
文丑丑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也是个文采不错的书生,不然也无法将雄霸哄得服服帖帖。
他倒也用心教过他们,哪怕只有伏雨跟孔慈认真。
于是,他曾经教过的诗句,聂风少时并不以为意的诗句,在此情此景下,忽而在他心中清晰响起。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是一种欢喜的疼痛。
眼见伏雨下水越远,聂风无法再放任,也下了水,疾行,激起片片水花。
伏雨闻声回望,未看清,已被聂风从后抱住。
涉江,采芙蓉。
“别走。”聂风轻声央求着。
片刻,伏雨轻轻一挣,他就松开了自己的怀抱,任她转过身,看着他的目光,似嗔似悯。
“我不走。”她伸手帮他拨开了黏在脸侧的头发,手要收回时,被握住了。
采之,欲遗谁?
聂风试探地靠近,一直留意着伏雨没有任何不愿,只有一丝,一丝就够他停下。
但是,没有,一丝都没有。
良辰夜,湖面微澜,夜鹭寻拥着芙蓉,啄食花蜜,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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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秦霜焦急地在伏雨的房间内来回踱步,时不时眺望着。
他们会不会已经远走高飞?这样的念头一起,秦霜的脚步就顿住了,神色惊疑不定。
如果真的是这样,伏雨带着脚铐在外面逃亡,一定很不方便,万一因此被抓回,那么,师父面对这样的背叛,不知道会对聂风跟伏雨做出怎么样的惩罚。
秦霜开始后悔起来,在聂风恳求自己解开伏雨脚铐时候没有答应他们。但是,在当时,他真的没勇气答应。
就算说着只是偷走一时去玩,他也觉得这样不妥。
师父正因信任他,才会将钥匙给他。
而且……内心隐秘的角落,他不敢承认的是,他也不想她离开。
自己怎可如此卑劣!秦霜自责着,愤怒地伸手拽出了怀中钥匙,举手就要扔了这钥匙,扔了责任,扔了可悲可恨的欲念。
可,到底,他是秦霜。
举起的手在半空凝滞良久,恨恨放下,五指竭力地回拢,生生握着钥匙,直至伤出血来也没有放开。
一把锁,锁住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