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辰认为,这本不算大错,但千万个不该做的,就是把她也牵扯了进来。与招摇牵扯的刀下亡魂者众,累下了多少冤屈,怨魂有几多离愤,已无可计算。在他看来,冤冤相报,任谁都不能免俗,新仇旧恨叠成枯骨之路,必将引来暗中伺机偿还的报复,这也是理所应当。然而,固然伏芫不曾参与招摇行事,全然不知事情原委,就因是他的妻子,最终还是替他蒙受了暗算,险些丢掉了性命。算来算去,所谓报应不爽,不外如是,还是报应到了他的头上。世间安有双全之法,既要跟她做长久的伴侣,又不跟她分享自己的厄运,终究是他太过奢望了。
“……孟大夫说,万幸楼主跟夫人的内功心法同属一脉,才能这么顺利地以渡气……传息之法相护经络,避免了伤势绵延恶邪侵入脏腑。迈过这道坎后,便好说了,辅以固本归元的饮食小心调理着,只要多些耐性,便能康健如初。”若姜来回踱着碎步,倒背如流地说:“夫人您接连昏睡□□日,楼主在这儿一坐就是数个时辰,动也带不动的。后来您醒了又昏死过去,可把我给吓死了!楼主赶来时,我都不敢抬眼看他,生怕他把我砍了……孟先生也是,胆子大得很,竟说您要再这么烧上几天,怕是只能为后事做打算了!哎唷,好在老天开眼,保佑您否极泰来了。”说罢,她正儿八经地双手合十,拜佛拜祖宗似的比划了一圈。
“旁的没有,倒是听出你的忠心了,回回都特地夸你们楼主。”伏芫打趣道:“怪我,这当主人公的记性不好,要麻烦你一遍遍地讲来。不过,我说真的,你是真有些天分在的,口条顺溜得很,若以后摆摊儿说书,我定给你做捧场搭子去。”
“我讲的没有半句虚言,夫人却总玩笑。”若姜横起细细的两条秀眉:“楼主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大丈夫了,并非着意美言。”
伏芫笑了一笑,说道:“既是夫妇,一方小命不保时,另一方自然食不下咽。天下丈夫都是该是如此。好在我自幼习武多年,身板总比常人硬实。大大小小的关也过得,有道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如果还是没扛过去……便也只能是命了。”
话听着豁达,其实是有几分违心的。遥想当年锦州,她何尝不也经历过相似的漫漫长夜。被无力的挫败感和未知的恐惧所笼罩的雨夜,是那么的冰冷。身边的同伴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在她做不到更多帮助的时候,陪伴也成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煎熬。只不过,当时他二人互换了角色,商辰是那个危在旦夕的伤员。在他几近弥留之时,她曾认真想过很多次,若商辰真的死了,而她孤身一人,该将尸骨带回哪里去呢。是他们的师门雷州,还是他的家乡故里?可山高路远,他们还能回到天门吗?他的家又住具体住在京城的哪条街巷呢?
若姜见她忽然呆望着出神,在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夫人,我总觉得,您苏醒以来,好像是有些变了。”
“是么?”伏芫先是顿了一顿,随即温和笑道:“遭逢变故,有变化也是自然的。离魂之症熬人,我时常忧郁,叫你担心了。”
“我是觉得,夫人跟楼主生分得紧……也不大信任楼主似的。”
伏芫唔了一声:“这很难讲。”
若姜迷糊地眨了眨眼。
“你这七窍玲珑的心肝儿,就别操心这么多了。”伏芫抬手做了一个敲打对方小脑壳的动作:“我是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两人说着话,商辰正巧披星戴月踏进院来,见伏芫若姜两人并排坐在檐下,状似两只蘑菇团子,便加快了脚步。他的左手上提着只黑色食盒,腰间坠着的双鱼佩随行走步伐摇摇晃晃,碰到盒子边缘,发出轻轻的声响。清冷的月光之下,他衣角处的勾丝金线流光闪闪,低调地显出两分镶金佩银的气派。
“夜半风凉,还不休息?”
“还好,我哪儿那么娇气?”伏芫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站起了身:“你来的正好,有事想跟你商量。”
商辰略微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讲。
“将养了这些日子,身体状况大好。过几日,我打算开始活动筋骨。问了孟大夫,他也觉得甚好,适度就行。我是惯用长剑的,但除了房中那柄青桐,也还想多试试别的,你看如何?”
商辰答应得十分干脆:“习武场的家伙事多得很,什么都行。明日便带你去看看。直截用我的剑也行。只一样,切不可操之过急,康复需有节制。”
“你的剑……”伏芫眼底转了两转,试探道:“那把是叫无铭来着?”
“正是。”商辰说道:“剑尾还挂着你给我编的穗子呢。”
伏芫干咳一声:“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在用那把上山时的老伙计。”
“有何不可,宝剑锋从磨砺出。”商辰朝她露出一个梨涡浅笑:“剑如手足,还是惯常的最为顺手。你不也总带着青桐?何况,那剑穗虽是打赌赢来的,但也算你首次赠予我的礼物。”如今,他的身量比伏芫高出足足半头,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说话语调也出奇地柔和:“时刻就像你就在身边一样,我很珍惜。”
“小玩意罢了。”伏芫蹙眉:“你不说,我都忘了。”
人在五年十年间的改变可能是巨大的。
商辰过去和现在的脾性明显有了变化。少年时期直来直去的脾气,即便草率叛逆,也算潇洒意气。大抵是时间带来的割裂感过于无法抗拒,现在他的成熟稳重,反倒叫她有点儿转变不过来适应。她能感受到,那段缺失的空白如层隔膜,看不见、摸不着,却有什么东西真切地横断在了他们二人之间。那个熟识的少年,同眼前的商辰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又分明地错开。不能说这样的成长与变化是好或不好。伏芫觉得,也是她这病患得不巧,恰恰是妻子这个身份的缺失,导致了自己好比鸠占鹊巢的奇异窘境。这怪不着自己,更怪不上商辰。
商辰看她沉默不言,忽然沉郁地说道:“最终还是我连累你了。”
“他们都死了。”伏芫被他阴晴不定地变脸吓了一跳,摇头说道:“你也说过不再提的。”
“呵,”听她这么说,商辰面色更难看了:“死太便宜他们了。”
就在此刻,一个遥远朦胧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
‘这都是我的错。’
‘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