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还要再说什么,却听潘居良在廊下叫唤,“官家,尚有半刻钟就到子时啦。”
哎,事儿没办完,可是得走了。官家有些气闷,心里头还揣上了个疑影儿,隐隐还有不良的预感,只怕那疑影儿,愈往深处看,愈是沉重。
“朕得走了,”官家不情不愿地起身,鸣金收兵,“这两日朕不过朝云殿来,你若有事,只管打发人上皇仪门报信,朕一向吩咐过。”
官家走后,才轮着西兰进来同她说体己话。西兰一晚上在近前,切身地感受着咸宁殿上的风起云涌,却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里头诡谲的关窍。
西兰从前也在先帝跟前儿当差,可寝殿里贴身伺候的事务,向来都是内侍们办,轮不着女使上手,是以她也并不知道,先帝临终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症候,论及今夜之事,她也暂且联想不到旁的上头去。
西兰只顾着对太后咬牙切齿,“她从前害了您一辈子还不够,这会儿竟然还敢下狠手要您性命,这还有天理吗?”
可骂归骂,除了一时解气,并没有旁的用处。她们但凡还要在内廷讨一天生活,就少不得要同这皇宫里各式人物虚与委蛇。
西兰静下来想了想,立刻想出了满脑袋疑惑,说不对啊,“太后对您下手,她图什么呀......您也不是第一天充官家后宫了,还是她一手促成的呢,现在忽然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什么缘故?”
要说太后与千扬的恩怨,西兰心里头毛估估有本账,还不就是为着先帝嘛...... 可而今先帝坟头草都长老了,总不见得忽然要报旧怨吧。
所以想来想去,由头应当还在官家身上。
千扬在朝云殿不哼不哈待了三年多,太后并不理会她,甚至还能摆出一副优容抬举她的做派。可近来呢,官家颇有些为了朝云殿荒废内廷的意思,太后就立时坐不住了。
千扬忖了忖,问西兰:“太后同官家素来不睦,这似乎是阖宫都知道的事,可这不睦,究竟是打哪里来,你听说过些内情没有?”
千扬向来没留心过这等事,她没兴致知道,所以近来关心起来,愈发觉得不通——官家是太后亲生,唯一的嫡子,又是俯瞰天下的帝王,于太后而言,但凡母慈子孝,那多大的尊荣不是唾手可得?
偏偏太后要与天子不睦,闹得内廷不宁,朝野不靖,千扬觉得太后就是闲的。
西兰却道那可就说来话长啦,“官家并不是太后娘娘长子,先头还有一位嫡长子,这个您知道吧?”
千扬“噢”了一声,隐约有印象,官家出世后,先帝再没进过后宫,唯独前头,听说还有一个孩子早殇。
西兰说正是,“那位皇长子,算是衔着万千期待出世的,据说生得好,人又聪颖,三岁上就能在明宗皇帝跟前儿背策论了。听闻那会儿明宗皇帝还犹豫立储呢,是立先帝,还是立次子齐王......原本呢,是齐王更肖似明宗皇帝一些,可有人提了句‘好圣孙’**,明宗皇帝便再没二话,决心立先帝为储君,为的就是往后能将天下传到那位皇长孙手上。”
真假不论,这样的传言,足以见得那位皇长子当真是人中龙凤。
“可惜了了,”西兰叹了口气,“养到六岁上没养住,在御苑里落了水,救上来后发起高热,就这么殁了。”
千扬也叹了声,却犹不解,难不成皇长子殁了,太后还能怪到官家身上?
西兰却点头说是,“其实官家同皇长子只差了一岁,可前有头那样以为如珠似玉的人物在,后头的难免就不受重视,尤其还听说皇长子性子活泼好动,官家呢,从小就沉闷内敛,不爱说话,两下里一对照,太后的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
就为这个?千扬觉得天家简直没道理可讲。西兰说还有呢,“皇长子去后没多久,太后不知道上哪儿听了个道士的话,说官家他八字克冲六亲,亲缘薄,只差没明着说皇长子出事是官家害的了......太后她老人家素来信这个,桩桩样样攒在一起,便落下了心结,母子间那别扭劲儿,到今天也不见好。”
......
真荒谬啊,太后她究竟是上哪儿认得那么些会说话的道士?一个说官家八字硬,克冲亲缘,一个又说她八字硬,能替官家冲灾。合该让那俩道士见见,好生算算究竟是谁更硬。
千扬犹有不信,“官家年幼时,你尚没进宫呢,你同谁打听来的这些,作得准么?”
“您呀,就是往年眼里只有先帝,不识凡尘烟火,所以错过了好些乐趣,”西兰笑着摇头,“从前勤政殿的内侍,个个有一肚子陈年旧事,口风再紧,少不得也闲来无事唠个嗑,漏上一句半句的,几年下来,也是一大篇故事。”
那且当是真话吧。其实叫千扬说,天家感情淡薄,再大的仇怨在利益面前都得靠边站,太后不喜官家,那些有的没的至多只能敲敲边鼓,更要紧的,还是官家在朝堂上的志向,碍着了她范氏满门的荣华富贵。
西兰想了想,“那您得好好谢谢圣人,她忤逆太后的意思给您放风声,心地是真好。”
这是正理。千扬应说好,复又犹豫,“也不能太显眼了,虽不知道太后参透了几分,可我若大张旗鼓地上福宁殿去致谢,实在替圣人招太后记恨。”
“圣人是太后娘家侄女,又是国母,太后总不能为这个就叫圣人吃挂落,您就别替旁人操心啦。”
话也不能这么说,千扬还是挑了个尽量不显眼的法子,“这不是谢两句就能还得了的恩情,面儿上走个形式,只是告诉圣人我记下了。你去打听打听圣人喜欢什么,回头我借官家的手,给圣人送些新春贺礼,也算聊表心意吧。”
次日西兰出去打探了一圈儿回来,告诉千扬,皇后娘娘喜欢古画。
千扬正倚在南窗下翻棋谱,闻言支着下巴,说那正好,“我记得朝云殿有几幅米元章,你去寻出来,都送到皇仪门上,请官家代为送给圣人赏玩吧。”
结果没多会儿,官家收到皇仪门上侍卫转呈的米元章,兴冲冲将那卷轴摊开来,又有些郁闷地阖上,“她就没东西要给朕?朕也替她解围,救了她一命呢。”
潘居良现在已经历练出来了,在解读朝云殿这上头,有阖宫都赶不上的功力,“娘娘郑重其事